不過,由我來稍補周先生在自由經濟方面的點點滴滴,卻也是必然的,原因就在我倆共同熟悉的人物夏道平先生。夏先生和周先生相識四十多年,尤其一九六九年周先生從關務署長退休之後,兩個人過從更密。那個時候周先生的主要工作是在翻譯《自由的憲章》,同時也整理自己的舊作出版。一九七五年周先生以年老多病之身遠走美國,度過生命中最後的十一年,除病勢沈重的最後一年多,夏周兩人之間的通信從未中斷到一個月以上。這十一年中,夏先生積存周先生的來信將近百封,其中討論學術思想的長篇大論,竟長到一兩萬字,有的只是商榷一個名詞翻譯,有時兩人為一個名詞或概念的涵義,爭辯得不能罷休。更值得提醒的是,他倆都是奧國學派一代宗師、一九七四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之一海耶克(F. A. Hayek,1899~1992)的忠實信徒,也都是將海耶克思想引進台灣的最重要人物。所以,由夏先生來為周先生自傳作序是最恰當不過了!奈何夏先生早在1995年底遠離塵世,而我自夏先生在一九八0年代初被中研院院士、中華經濟研究院院長蔣碩傑延攬進中經院後,即和他開展出一段忘年之交歷程,並曾為文記述夏先生和蔣先生的生平及成就,而蔣先生又和周先生同樣是海耶克的嫡傳弟子。在夏先生和蔣先生已不在人世的現時,由我來代他們補上周先生在經濟面的點點滴滴,應該是很合適,也是推不掉的任務。這也可能是劉佳奇先生邀請我作序的原委。
這篇序文大部份引用夏先生一九八六年七月發表於《傳記文學》第49卷第1期的〈周德偉先生未受重視的一項業績〉這篇文章。正如這本自傳所描述的,在夏先生的眼中,周德偉先生是官場中和學術界的不平凡人物。不過,夏先生感慨說,周先生的不平凡之被人知道的,大都是露之於聲色的一面,至於在學術思想上的用心、造詣和貢獻的不平凡,知道的人卻不多;知之而又重視之的,更是少而又少。更不幸的是,他露在聲色方面的不平凡,又多是「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強烈挫折感所激發;一發出來,卻每每叫人不快。這,又加深地埋沒了周先生那未受重視的一面,而那一面確是值得夏先生敬佩的。
周先生出生於湖南善化,後來家遷長沙,乃籍隸長沙。他的父親壽椿公,是一位以「文有奇氣,學有奇識,行有奇節」著稱於湖南士林的三奇人物。在事功方面,他參加過清末民初的革命。在治學方面,著有《達尊堂記學》。家中藏書豐富,且有理學名家李文炤(清季嶽麓書院山長)的珍貴手稿若干冊。周德偉在六歲至十三歲的七年私塾中,熟讀了《四書》、《左傳》、《史記》等古籍。進中學、大學以後,每逢寒暑假歸家,更廣泛閱讀經史子集。他的記憶力過人,凡是早年讀過的書而又為他所喜愛的,如《論語》、《史記》、《三國志》,以及《柳文》、《杜詩》,數十年後,每一談及,皆可成篇背誦。在西方人文和社會科學方面,他在中學時代,就從當時有名的《甲寅》雜誌和嚴復的譯述中,以及直接閱讀康德的原著,開始瞭解超經驗的邏輯建構。這在思路上的一新跨步,對他後來的思想傾向,大概有了指引的作用。北大預科畢業後,進本科經濟系讀了兩年,因父病,回家侍養而中途輟學。一九二四以後,在革命的潮流中,他幹了國民黨的黨務九年,據他自己說,這是「流浪了九年…幾於沈淪。」幸而在一九三三年有機會以公費出國,留學英國,進了倫敦大學政經學院。在倫大政經學院的兩年中,他得到海耶克的指導,用功讀了新古典學派、奧國學派、北歐學派的經濟理論,紮紮實實奠定了他的學問基礎。嗣又轉學柏林大學哲學研究院進修,並在海耶克的書信指導下,開始用德文寫貨幣理論的論文。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發生,公費停發,他的留學階段,乃告結束。回國後,先在長沙湖南大學任教,並兼經濟學系主任。後來在重慶任第二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時,在台北任關務署長時,先後在重慶大學、中央大學、台灣大學兼任教授。一九六九年關務署長退休以後,就是他在學術思想上一心一意努力貢獻的時期,也是夏周二人過從最密的時期。周先生在這方面的業績就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
夏先生認為,周先生在學術思想上應受重視的業績,一是為我國知識群眾有系統地介紹當代大思想家海耶克;二是把我國儒家傳統思想重新評估,並賦予新的意義。
早在一九三○年代,已經在國際學術界享有盛名的海耶克,在台灣被稱為「文化沙漠」的時期,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海耶克在學術思想界的地位,早己不局限於經濟學領域。他是綜合人文和社會科學的大思想家,被稱為「一代大儒」。尤其是對於自由與法治所提出的理論基礎,真是叫讀者有「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感受。自由與法治,一直以來是我們所聽到的最普遍、最響亮的口號,大家都在喊。可是無論在朝者或在野者,每每誤解或曲解自由,而在朝者便偏於曲解法治。這似乎是世界通病,尤以我們東方為甚。為要從觀念上來一根本澄清,以利我們人類社會得以走向較開明而較和諧的前途,海耶克的社會哲學之廣為傳播,確是最必要的。周先生在這方面作了多年的努力,以致在今日台灣的知識群中,海耶克這個名字已不是那麼陌生了,儘管他的影響力我們還沒有明顯地看到。
夏先生指出,給台灣知識群眾介紹海耶克的,雖不只是周先生一人,也不是始於周先生。但在這個工作上用力最多、最誠懇,而又介紹得最有系統的,只有他,沒有第二人。夏先生認為,周先生在這方面的業績,具體地講,體現在兩本書上:一是周先生譯的《自由的憲章》;一是他著作的《海耶克學說綜述》。
《自由的憲章》是海耶克理論體系中自由論的代表作。在同類的文獻中,它可頂替密爾(John Stuart Mill,1806~1873)的《論自由》(On Liberty—嚴復譯為《群己權界論》)。而海耶克所處理的廣度和深度,超越密爾的遠甚。這本書的翻譯,確不是一件尋常事。周先生在將近兩年的時間內,不停地每天花幾個小時在這上面。當他遇到原著艱深難懂的地方,總要多方搜尋參考文獻,或沈吟苦思;一到有了所得或恍然大悟的時刻,他馬上找夏先生(他倆的住址只有十來分鐘的步行距離)談得興高采烈。夏先生是個早有翻譯經驗的人,面對這種情景,每每會重溫,會分享,那種沁入心脾的苦中樂。寫到這不得不感慨,台灣社會對翻譯可說極度低貶,普遍認為不登大雅之堂,殊不知「信、達、雅」的翻譯,較諸自己創作更為困難,尤其翻譯經典更是難上加難,如果譯的好,對社會的貢獻是非常大的。
周先生譯的《自由的憲章》,有一大特色,此即譯者不拘守譯事的繩墨,隨時在句裡行間增補他自己的話。這些地方,雖然在形式上沒有保持住原著的面貌,但在意義上卻有助於對原著的瞭解。為明示這一特色,周先生在書內封面他的姓名下不用「譯」字而用「達旨」二字。同時他在「寫在自由的憲章的前面」第參節以下也有詳細的說明,更可看出他的認真態度。
為傳播和闡發海耶克的學術思想,周先生除用力翻譯了《自由的憲章》外,還著作了《當代大思想家海耶克綜述》。這本書除序文及導論外,共有二十六篇文章,分做四編。編目分為:(一)社會哲學與法治思想;(二)經濟學理及政策;(三)中立貨幣論;(四)具體問題的研究。序文是海耶克寫的。海耶克覆周先生的信及序文的原稿,都刊在書首。海耶克這位嚴謹的學人,是不會隨便恭維人、敷衍人的。我們從他這篇短短的序文中,足可相信周先生對海耶克思想體系瞭解得精深,闡釋得明晰。
本書中一九六五年海耶克初次訪華時周先生在《中央日報》發表的那一篇,題目為〈介紹海耶克給中國知識群眾〉。該文所介紹的,著重在經濟理論方面,而且又以最嚴肅最簡賅的兩本專著(《貨幣理論及經濟循環》和《價值與生產》)的主要內容作主幹來介紹,就一般的知識群眾來看,恐怕不容易接受。所以那一篇文章,並不足以代表周先生這方面的貢獻。
除了以上一譯一著的兩本書是直接陳述海耶克思想的以外,周先生還出版了兩本書:一是《周德偉社會政治哲學論著》,二是《周德偉經濟論著》。這兩本書涉及的範圍很廣,收集的文章頗雜。但讀者如有耐心細讀,當可看出其中的一貫性。此一貫性,在他的〈人文現象的領悟〉一文中也講到,那就是奧國學派的傳統。奧國學派的學者們所持的理論,枝節上彼此有很多差異,但在基本上有其一致的傳統,包括主觀論(subjectivism)、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社會秩序自然演化觀、知識的無知論等。這都是海耶克剖析得特別精深、闡發得特別周密的地方。這一傳統,在周先生討論政策的文章中,也有時會流露出來。因而我們可想見奧國學派的思想已溶合在他的思想中。他為我們介紹了奧國學派的大師海耶克,他也的確是有足夠資格作這項介紹工作的一個人。
夏先生認為,周先生在學術思想上的用力、造詣和貢獻,除上述的有系統介紹海耶克以外,就是重新評估我國儒家的傳統。他在這方面的造詣,零星地散見於許多篇文章,而以〈西方自由哲學與中國聖學〉和〈中西法治思想之比較研究〉兩文為最有代表性的力作。夏先生讀周先生這方面的論著,更感覺到奧國學派的思想對於周先生影響很深。
奧國學派的理論在現代主流經濟學書籍中可說沒有地位,而海耶克思想和看法也受到輕忽,全球迄今仍服膺凱因斯(J. M. Keynes,1883~1946)理論,台灣也不例外,或許奧國學派和海耶克的理念難懂,或許這些理念無法與「權力」掛鉤。我們由海耶克對貨幣和一九三0年代世界大恐慌的解讀及預言,即可得知忽視海耶克理論對於人類是多麼的不幸。海耶克在一九二七年於維也納的「奧地利景氣循環研究所」,成為第一位預測美國經濟崩潰、進而殃及世界經濟的「先知」。海耶克認為大恐慌呈現的大量失業(亦即超額供給),是因為勞動和其他各種生產因素在各業、各廠,以及各地之間的分配對其產品之需要的分配之間不能協調所致,之所以如此乃因「相對」價格和工資體系受到扭曲,而扭曲的源頭就是政府使用了擴張性貨幣政策,由其創造出來的「人造」需求(包括產品需求和生產因素需求),使生產者和勞動者都做了「錯誤預期」,終使實際上的產品及生產因素都過量。這個時候,政府決策者不但不及時停止此種虛假的擴張需求政策,反而更增強該擴張政策的應用,惡性循環的結果,不但使寶貴的生產資源流向低生產力之處,而且累積了大量的「超額供給」,一旦擴張政策停止,泡沫終於破滅之後就出現了大蕭條。值得強調的是,如果持續不斷的一再使用擴張信用政策,時間愈拉長,禍害也就愈大,二00八年爆發的全球金融海嘯,就是一大見證,但各國還是繼續使用「印鈔救市」的凱因斯「創造有效需求」飲歍止渴方式因應。
關於貨幣,海耶克指出,貨幣是高等文明秩序中最為抽象的機制,貿易倚賴貨幣,透過貨幣的媒介傳導,個別特定的交易行為,可以在最遙遠的地方,以最間接的方式,造成種種最為一般化、而且也最不容易理解的影響。人類的合作秩序若要延遠流長,就必須藉助於貨幣,但貨幣也將使引導人群合作的種種機制,覆蓋在一層難以穿透的濃霧之中。一旦以物易物被以貨幣為媒介的間接交易所取代,原本還可以理解的事物便消失不見了,而代之而起的種種抽象的人際互動過程,即使是最有洞察力的人,也無法全盤理解。
海耶克認為貨幣制度就像道德、法律、語言,以及各種生物那樣,也是來自於自化(自然演化)的秩序,因此,也同樣受到變異與演化選擇過程的萃煉。然而,貨幣制度終究是在所有自化長成的結構當中,最不令人滿意的產物。貨幣經歷過的演化選擇過程,比別種制度受到更多的干擾:由於受到政府壟斷貨幣,阻撓市場競爭進行各種試驗的影響,演化選擇機制在貨幣方面,未曾充分發揮作用。
在政府的照顧之下,貨幣制度已經發展到非常複雜的地步了。然而,在此一發展過程中,由於政府從中作梗,幾乎沒有市場試驗,也很少讓市場自由選擇可能適合它的制度。因此,我們到今天還不太清楚什麼是好的貨幣,也不知道貨幣可以好到什麼程度。其實,政府對貨幣發展的干擾與壟斷,並不是最近才開始的,幾乎在鑄幣開始被市場選作普遍接受的交易媒介時,政府的干擾就不斷地發生了。海耶克嚴厲地指責說,沒有貨幣,延遠的自由合作秩序,就無法運行,但,貨幣幾乎自始就遭到政府無恥的摧殘,以致它竟然變成延遠的人類合作秩序當中,干擾各種自動調適過程的主要亂源。除了少數幾個幸運的短暫時期,整個政府管理貨幣的歷史,簡直就是一部詐欺和矇騙的歷史。在這方面,海耶克已經證實,政府自己比任何在競爭的市場裡提供各種貨幣的私人機構,都來得更不道德。海耶克說過不少次,如果政府不再壟斷貨幣,則市場經濟的潛能也許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海耶克所描述的人對於貨幣之複雜情結,貨幣在促進交易繁榮、人類文明的貢獻,以及貨幣所導致的種種搶奪、鬥爭行徑,如果沒有證據是很難引起共鳴的,而我們可以由《金錢簡史》這本書得到最好的佐證。該書透過近二千年前小亞細亞西部富裕古國呂底亞發明硬幣以來,人類改朝換代的歷史演進,以錢幣、紙鈔、電子錢幣三大貨幣演化時期為經的歷史陳述,讓我們見識到人生與金錢之間的各種形形色色關係。我們看到羅馬帝國因為善用貨幣而繁榮,也看到貪婪帝王胡亂鑄幣引發的信用崩潰而亡國,也見到金錢被視為罪惡、收取利息有罪的歷史,更讓我們看到了搶奪貨幣發行權而引發的政教戰爭。到了現代電子錢幣時期,的確是又一次革命性的貨幣演變,但對於貨幣到底是什麼的疑問,不只是沒有提出更明確的答案,反而讓世人更眼花撩亂,也更為迷亂。「虛擬經濟」毋寧是傳神比擬和寫照,此與「泡沫經濟」同義,僅就我們眼見的信用卡引發的諸項弊端,以及衍生性金融(有毒)商品和金錢泡沫投機遊戲帶來的禍害來看,海耶克對貨幣的觀點長期被漠視實有以致之,也令人感嘆。
我們甚至可以說,當今全球天災人禍不斷,瀕臨毀滅邊緣,海耶克的理論不受重視是主因之一,由此也可知推介海耶克的思想是多麼重要,而周德偉先生和夏道平先生早年就致力引介海耶克到台灣,真是先知呀!但事實證明是寂寞的。
海耶克大半生受到壓抑,卻生活得愜意、實在,由周德偉的這本自傳,也可感受周先生的遭遇也是如此。就是由於他們看到真理、堅持真理,才能頂天立地,雖千萬人吾往矣,不畏強權橫逆講真話、做真事、做真人。
的確,這本自傳記錄周德偉一生親歷的時代變局,並凸顯出其在動亂中所堅守的儒生本質,在此價值空虛、敗壞的現代,重現知識份子經世濟民的風骨與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