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偉,湘人,1902年出生于長沙,1986年去世於美國洛杉磯。在有關周德偉不多的資料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作為北大學生,他當時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另類表現。據他寫于1962年胡適去世後的《我與胡適之先生》:「《新青年》給時代影響甚大,但我不大喜愛,我嫌《新青年》的文筆太潑辣,分析及陳述不如《甲寅》及嚴氏譯述之精密而有系統」。另外「《新青年》上李守常先生經常談唯物史觀,但終不能冰釋我心中的疑慮,」而且他尤不習慣《新青年》上的文章幾乎「都朝著唯物史觀一邊倒」。
時至今天,誰都可以反思問題叢生的新文化,包括它對後世的影響是正面大於負面,還是相反,這都可以討論。我本人就在做這方面的工作,並且屬於「相反」派。但我驚訝的是,周德偉當時就拒絕了《新青年》,不但不為風潮所挾,而且那時他還是個學生。更難能的是,周之反感《新青年》,不是出於簡單的情緒,而是有他自己的知識來路。也就是說,在《新青年》之前,他在思想上已經有所接受,這才使他進北大後不能接受在他看來是過於喧囂的《新青年》。
照周自己的表述,自中學而接觸的思想資源,首先是章世釗的《甲寅》,其次是嚴復及其譯述,第三是胡適,主要是他的《哲學史大綱》。且看《甲寅》給一個十幾歲少年的豁蒙:「自讀了《甲寅》之後,我得了人民保障自身權利的觀念及白芝浩、戴雪著的制度及憲法上的主張,又得了人民授權政府的觀念及保障人民的出庭狀的辦法。」這段話如果用概念抽象,《甲寅》傳播的是人權、憲政、民治、法治之類的基本理念,路子純正而不偏斜。再加上後來一位清華畢業又留美歸來的中學老師,指導他系統條貫地閱讀嚴復譯著,有了這樣一個根底,自然百毒不侵。對於那份激進而又整體反傳統的《新青年》,周德偉恐怕想提神也難——有意思的是,《甲寅》與嚴譯都是文言,而且都屬於文化保守主義。試比較他在文中提到的那些北大同學,如張國燾、鄧中夏、羅章龍、劉仁靜等,這些都是圍著《新青年》轉的人,思想上是吃新文化的奶長大,可以說是五四的兒子。不知他們在《新青年》以前,精神上是否另有繈褓。然而,至少對周德偉來說,正因為他有了《新青年》以前的知識來路,使他最終和那些北大同學走上了不同的路。
分歧是這樣開始的。周出身窮苦,進北大後,被拉入馬克思學說研究會。一次鄧中夏和羅章龍等動員周德偉去長辛店工作,並說有優厚的報酬。周問什麼工作,答是「做工人運動並教工人的書」。周表示自己還要讀書,沒時間。於是便爭執起來。周借孔子的話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我就是本,沒有我自己,一切都沒有了。對方則批評他沒有無產階級的意識,只有小資產階級的意識。周說,我不懂什麼階級意識,我只有我自己的意識。對方認為這種態度根本不能再做研究會的會員了。周的回答是「不敢奉陪」。於是分道揚鑣。
北大畢業後,周在社會浪跡九年,于1933年夏以公費留學英倫,進的是倫敦大學經濟政治學院,參與的是由哈耶克主持的有關貨幣理論與經濟循環的研究班,由此開始和哈耶克幾十年的交遊,亦由此走上了極為純正的自由主義道路。關於哈耶克,至少我們現在知道,他在中國有兩個弟子,一個是林毓生,一個就是周德偉。不過,論其輩分,林要比周晚得多。林是殷海光的學生,殷則是周德偉的後學。雖然殷周兩人沒有直接的師生關係,但周比殷要大17歲;而且1950年,在周的臺北寓所,有個每兩週一次的思想沙龍,參與者就有殷海光。也正是在周家,周德偉從書架上取出哈耶克的《到奴役之路》交與殷海光,建議他翻譯。於是就有了後來《自由中國》上殷譯哈耶克的連載,於是也就有了胡適讀了哈耶克之後,在《自由中國》雅集上的著名講演《從<到奴役之路>說起》。
如果從到自由之路說起,可以發見,胡適和周德偉這一對師生實有區別。胡適是從19世紀的密爾入手,又受20世紀杜威的影響,但這兩者已是自由主義的發變,不是原典,因而缺了不可或缺的古典一節。周德偉不然,在哈耶克的親炙下,入門即古典(何況哈本人即現代自由主義中的古典大師),因而得其自由主義原始,路徑十分純正。入門須正,立身方穩。可以驗得的是,胡適在1920年代以後為蘇俄迷惑時所發生的偏差,放在周德偉身上就根本不會,哈耶克為他預先免疫了。比較而言,在自由主義譜系內部,晚年以前的胡適可以說是自由主義的激進派,周德偉則是自由主義的保守派。
不讀《新青年》的周德偉至少沒有沾染上它的以傳統為敵的激進姿態,非但如此,而後又自覺從本土傳統中挖掘自由哲學的精神遠因。後者是受哈耶克影響,但前者卻得益于嚴復。嚴復是中國最早系統把握了西方自由主義的人,可又是一個傳統的文化保守主義者。學西方而依傳統,在嚴復那裏沒有一點衝突,真正是兩者並育而不相害,一如道並行而不相悖。可是,到了新文化那裏,自由主義沒人超過嚴復,傳統卻成了它的對頭,必欲除之而後快。二元對立的思維既主導了新文化,接下來自然是它自己的一元獨斷。在新文化陣營中,胡適雖不是極端地反傳統(他們主要是陳獨秀、魯迅、錢玄同);但因他自己的表現,似也應承擔他所應承的責任。
一個真正的自由主義者,對自己的文化傳統,肯定不會決絕反對。在最淺陋的意義上,你有現代的自由,別人也有傳統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文明的發展離不開傳統,社會擴展秩序恰恰是傳統演變的產物,這是哈耶克再再闡述過的義理。因此,就自由主義的文化表現而言,新文化不是推進了自由主義,而是從嚴復那裏倒退了,至少它從文化多元倒退到了文化一元;而且這一元又從文化領域漫出開去,延及社會與政治,由此構成了百十年來血與火的中國歷史。且看魯迅如此絕對化的表述:「將『宗教,家庭,財產,祖國,禮教……一切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都像糞一般拋掉,而一個簇新,真正空前的社會制度從地獄底裏湧現而出。」話是這樣說的,事也這樣做了,但結果呢?不妨讓血淋淋的歷史證驗魯迅的話吧。
周德偉不讀《新青年》,很好。這裏的不讀,並非不讀,而是不喜歡。《新青年》的思維,唯我獨對,周德偉有幸不沾。只是當年北大學子中,周德偉們何其少(而另一類學生何其多)。然而,就是這個周德偉,至今又有幾多人知曉呢。
歷史非僅浪淘沙,不免也浪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