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紫藤,是來追緬1950年代居住于此的周德偉,這位少為人知的先賢,一生可圈點處多,但最令我心儀的卻是他當年身為北大學生,又處新文化運動之中,卻不喜歡那份風雲一時亦擾攘一時的《新青年》。我曾為此文字,題目就是《不讀<新青年>的周德偉》。稿子發上臺北的《傳記文學》時,編者“手記”說:接到來文,“的確楞了一下:居然當時還有不讀《新青年》的‘五四人’!”可見近百年來,海峽兩岸,處於主流地位的歷史敘述(它掌握在官方和學院手裡),遮蔽了多少不該遮蔽的內容。
周德偉就是這樣一個被時代遮蔽了的歷史人物。他1903年出生於湖南,1986年去世於北美洛杉磯。觀其一生,在政治上,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在文化上,他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當年新文化和《新青年》,有被學界視為自由主義之始。然而,這樣的識見未明所以。中國自由主義始自嚴複,而非《新青年》。後者如果不說反,至少也是非自由主義的。難道你能相信,一個以決絕的態度反對自己文化傳統的物件,可以是自由主義的嗎;且不說正是它啟動了逐步終結自由主義的歷史樞機。然而,年輕的周德偉當時即與時髦不合,難怪他後來負笈英倫,成了古典自由主義大師哈耶克的親炙。他同時也是哈氏在遠東中國的首席弟子,後來成為哈氏弟子的還有兩位,蔣碩傑和林毓生。五四那天,因身與中研院近史所舉辦的“五四”九十周年紀念會,午間,我曾以周氏其人詢問林毓生先生,說及周的遮蔽,林先生的回答讓我低廻:是周先生不配合時代,不,是時代不配合周先生。
周先生善用文言寫作,在白話時代,這可能是他不配合時代的地方。但,文言不過表像,周先生用力所在,其實是傳統與西方兩種文化的調適。七十歲那年,周先生撰文談自由主義,文章寫得古色古香。其中有問:“‘為政何先’,曰:‘道莫高於誠,德莫大於仁,治莫廣于自由。’”此本儒門經籍之要,但在周先生這裡,卻內攝著西政哲學的原典:“先生所謂自由其何指乎?”曰:“自由者乃超乎立法及政府之人權,亦即由法律保障每人之私領域也。”張口“之乎者也”,但其語義卻典自洛克與密爾,而又流經伯林、哈耶克。尤有趣的是,該文的題目為“周子若的微言與大義”,這是個不掩自負的標題。其中“周子若”乃周德偉的字,是自字,意即如孔子。一個以孔子為人生楷模的人(想想當年《新青年》“只手打孔家店”的陣勢吧),並不妨害他同時又是一個哈耶克式的自由主義者。古典文明與現代文明的融匯,形塑了周德偉先生的自由主義身段,羨煞人也。
在周德偉的身上,我看到了嚴複的影子。如果可以走向歷史的縱深,周氏的作派其實是嚴複的賡續。自由主義甫入中國,嚴複的努力就是把它放在中西文化之間,讓它們“交互闡釋”。這份工作自嚴複始,由《甲寅》繼,卻中斷于《新青年》。該雜誌以“進步”和“新”的名義,恨不能一腳把傳統踢進時代的垃圾堆。20世紀以來,由《新青年》所主導的新文化也形成了它的百年傳統,和數千年的傳統文化相比,海外學人傾向於把它稱之為“小傳統”。這個小傳統顯然不是自由主義的傳統,這樣我們就看到了周德偉的意義。當這個小傳統既已成為時代的主流時,周氏是在它之外,孤峭地從事著古典自由主義與本土傳統的對接。如果嚴複是中國自由主義的正脈,一脈而下的是梁啟超、(某種意義上的)章士釗、(非《新青年》時代的)胡適,而後就是周德偉。周德偉顯然比嚴複之後的幾位,更自由主義。但,整個這一脈系,在自新文化而下的歷史主流面前,借用一位臺灣學人語,是“一個被放棄的選擇”。周德偉先生資望未若嚴、梁、胡,當然只能是放棄中的放棄了。
……薄暮的紫藤架下,我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當時的我,盤桓有頃,始終好奇于葉幹間的生命色調。直到此時臨筆,方若有所悟:傳統正如這古老的紫藤,別看它幹枝朽枯,它的生命力卻極為內在,只要不把它連根拔除,歲歲年年,照樣綠葉新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