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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廬,幾代人的共同記憶 周 渝 古話說,身在廬山不知廬山真面目。對寫紫藤廬這段歷史,似乎一路行來,現在回望,距離還太近。早有朋友敦促我記述一些歷史事件與重要記憶,但對於講述紫藤廬目睹的歷史,我是否能找到夠高度的視界及有意義的觀點,這是我一直猶豫的原因。
現在的“紫藤廬”位於臺北市大安區新生南路三段,向右走與臺灣大學溫州街上的教師宿舍只隔一道窄巷,這兩條街幾乎是相連接的,一側與臺灣大學也很近。我父親周德偉時任關務署長,並兼任台大經濟學教授,他與殷海光、張佛泉、夏道平等教授是好友,所以紫藤廬就成了臺灣這些學者經常聚會的地方。
1950年起,雷震和台大哲學系教授殷海光,還有張佛泉、夏道平、徐道鄰等十余位學者每兩周在我家有個定期聚會,當時這個院落還不叫“紫藤廬”,我父親為他的書齋取名“尊德性齋”,典出中庸“尊德性,道問學”。這個房子是財政部配給他的住宅。這一帶原是日治時期日本人比較高級的住宅區,帝國大學(即後來的臺灣大學)教授和一些官員的住宅區,具體是誰住在這套宅子,就不知道了。我查了電力公司的送電記錄,最早的送電記錄是1920年。
日本人在臺灣建了幾個國營企業,如工礦公司、台糖公司、煙草公司。。。等等,他們退走後,一切收歸國民政府所有,然後分給好多部門,像我們那一帶有分給台大的,分給臺灣銀行的,還有一些其他機構的。
雷震、殷海光他們來這所房子開始聚會時,我還不到十歲,坐在角落裡聽不懂他們講什麼,但是從殷海光帶來的大學生的神情上看,他們有些人對於我父親講的話聽不太進去,態度有些傲慢。這個時候,殷海光常是一聲不吭,不反對也不贊同。在那段時間,他的幾位比較活躍的學生,把所有講中國哲學的人統統打成“玄學鬼“!
很多年後,我問過父親當時在談什麼,才知道父親一方面是在宣講他的西方自由主義理論和觀點,另一方面是講儒家自孔子到司馬遷的傳統。而殷海光本來繼承的五四時期反傳統的觀點,那時他在哲學上正熱衷於“邏輯實證論”,他的學生當然也是站在反傳統的立場,自然與我父親的思考是有抵觸的。這個純教授們的聚會和討論,進行了半年多而被迫停止。當時我們家對面的糖果店是特務開的,家裡的電話也被監聽。記得在蔣經國正式接位前,有位負責監聽但又非常佩服我父親的特務,有天悄悄地來提醒我父親,在電話中罵任何人都無所謂,但不要再罵蔣經國了。那時有圍繞哈耶克經濟學理論進行一些討論。我在1992年父親90冥誕時曾經寫過一篇《通貨膨脹會破壞文明的基礎》刊在中國時報副刊(刊發時,被編輯更名為《糖果店對面的春天》)。父親深刻地看到不良的經濟體制與政策,會嚴酷地影響與扭曲社會中人性與文化的發展。
父親在召集這個聚會的開始,就提出希望每一個人把他所瞭解的自由主義的書都提出來。當時我父親提了四個最重要的學者,父親在他後來的文章中,有說到他提出的是哈耶克、哈耶克的老師米塞斯,還有卡爾.波帕與盧布克,可惜盧布克當時只有德文著作,始終沒有被引薦進來。
在我家聚會的人,常常聽到我父親批評蔣介石;德國那個時候已經吃到集權的虧了,而這邊蔣介石還要用極權這一套,在臺灣變本加厲地繼續用獨裁來嚴酷統治。
父親是英國經濟和政治學家哈耶克的第一位中國學生、入室弟子,1937年他遞交了用德文寫的《中立貨幣論》博士論文就回國任教了。他堅決反對當時以蘇聯為主導的計劃經濟,認為蘇聯這樣的計劃經濟必定導致集權,所以他極力宣導自由主義經濟思想 。我記得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情,是跟家人和朋友大談他在國民黨中央及行政院每次的會議中,他都是單槍匹馬與其他主張計劃經濟的學者與政客激辯。終於把所有計劃經濟學者們與政客們都駁倒,使他們沉默。(而跟來臺灣的兩個小黨:社民党與青年党,也都是極力主張計劃經濟。)
聚會解散之後
由於特務的監視與威脅,尊德性齋原先定期有形的聚會散解了,變成了不定期和個人的探訪。
就是在這個五十年代初期的聚會中,父親把手中那本哈耶克的國內孤本《通往奴役之路》,推薦並借給了殷海光。後來,殷海光把這本書翻譯出來,雷震將譯文連載在他主編的《自由中國》雜誌上。這本書是哈耶克寫給大眾看的唯一的一本較淺顯的書,也是對古典自由主義理論的闡述中最著名與流行的一本,1944年在英國出版。主要是講社會主義經濟為何會變成計劃經濟,計劃經濟又將如何變成統治經濟,最後如何變成政府操縱的極權主義,形成不容許個人自由的集權政治。
殷海光翻譯了這本書,認為它是對國民黨當局與蔣介石的一個很厲害的抨擊武器。他的譯文中有強烈的態度,一種情感的態度,這是由於他的五四反傳統精神使然。可是哈耶克是一個非常理性的人,他寫東西完全不溫不火的,他認為寫文章用的應該是光而不是火。
殷海光晚年,大概就看到我父親後來翻譯的《自由憲章》,當然他也可能看到英文原文,我想這影響了他對傳統文化的態度,瞭解了正統的自由主義,對社會與歷史的觀點,是奠基在社會演化論上; 但可惜已經太遲了,他英年早逝,來不及寫下這方面的思想了;但他對ㄧ代學子的影響,仍是五四反傳統式的。當然,殷海光先生樹立的是,在威權政治下不屈的獨立人格。
聚會被解散之後,夏道平還會經常來與父親討論學問,一直到1975年父親出國以後仍通訊不斷。
這段聚會,雖然短暫,卻開啟了自由主義理論體系在臺灣的建立。除了殷海光翻譯了《通往奴役之路》外,張佛泉開始寫作《自由與人權》一書。後來因張佛泉跟東海大學有衝突就轉到香港去了,所以這篇書稿就交到香港出版。
幾年前,曾經由兩岸三地的出版界評選各地最重要十本書。出版于1950年代的《自由與人權》即入選香港幾十年來最重要十本書之一。那個時候在華文世界講自由主義的理論很少,所以那本書的重要性就變的非常突顯。
父親陸續發表了幾篇很有份量的論文,並集結成《人文現象的理解》一書,可惜這本書由於文字太深,又是融合了哲學、社會學與經濟學的艱深論文,很少人能讀得懂,或有耐心去看。
夏道平用自由主義的理論,在《自由中國》上寫了一連串評論文章,後來他長期翻譯了奧國學派,海耶克與米塞斯的重要著作。
胡適的自由主義是來自杜威的,這種理論很容易向社會主義靠攏,按照哈耶克的經濟學理論,一靠攏就危險了,但胡適他們是沒有這個警覺的,因為都不懂經濟學。
家中長期來往的人中有白崇禧,他來就是下圍棋及吃飯,他總是一言不發。他們北伐時就認識,父親在北伐前曾任武漢民報副刊的主編。所以北伐時為桂系請去負責宣傳,幫他們寫宣揚文字,他帶一組人,總是走在桂系李品先部隊的前方。李品先也常來下圍棋聊天。
大我十幾歲的大哥周弘進了台大經濟系後,經常帶好朋友回家與父親聊天,李敖、陳鼓應也經常是我家客廳與餐桌上的座上客。他們這些窮學生都愛吃母親做的好菜。我記得父親與他們的談話,比較少談哲學和經濟學,經常議論古今中外歷史。
父親的一生,以儒家憂國憂民的情懷,做的是政治、經濟、社會與哲學的大學問,當然沒有像直接搞藝術貼近生活。對我而言,那是一種很艱苦的事情,需要很大的毅力。他希望在傳統儒家學說與社會基礎上,引進西方的自由主義。晚年即使在身體病痛中,仍用心翻譯出哈耶克約六十萬字的《自由的憲章》。在這部書的各章批註中經常引用與對照儒家的哲理,如將中庸的思想與中立貨幣論相對照,強調動態的中立。
第二代客人 貧窮的波西米亞
父親1975年退休後,到美國去了。哥哥姐姐都在美國工作上學,只有我留在這個院子裡。在父親離開臺灣的前一年,哈耶克和米爾德共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一位叫陳忠信的東海大學的年輕人來我家,請父親到東海大學去演講,我們就是這樣認識了。
父親一生清廉,沒存下什麼錢,只給孩子每人留下一幅畫與幾幅字。他到美國之後,我為了搞耕莘實驗劇團,就把留給我的那幅齊白石蝦子水墨畫賣了。
1976年,這所房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看到一些真誠而有希望的藝術家的作品不被重視。全社會積極搞經濟,當時正是臺灣經濟開始騰飛的時候,到處是加工工業的痕跡,都市缺乏規劃,十分髒亂,人們已經被迅猛發達的經濟壓垮了,活得像蟑螂一樣,很壓抑,拼命地工作。
我認識天主教耕莘文教院的李安德神父,就在這個機構下創辦了耕莘實驗劇團,並試著將劇碼不送政府單位審查。當時有些學習藝術的學生沒地方去,就跑到我劇團混、在我家住。就在這個院子裡辦展覽、排演舞臺劇,這也是臺灣小劇場運動的開始。一場劇三、四十分鐘,一次能演出兩、三個劇碼。
從我主持老宅以後,這裡的活動發生了轉向。當時我覺得整個社會很苦悶,而戲劇是最能探索人在一個時代中的命運。老房子此時發生的故事,是和年輕藝術家們以各種形式走進這座老房子開始,這個房子也走向了普羅大眾、走向文化青年了,它所見證的故事,不再僅僅是文化階層的事情了。
我們演臺灣社會很底層的人,清道夫、黑道的混混、快餓死的人。以這個院子為基地,在耕莘文教院搞得熱熱鬧鬧的,電影欣賞與小劇場演出,大約搞了兩年不到,我就被逼走了。政府無法審核我們的劇本,禁止我們演出,但他們還有一個辦法:因為這是一個開放性的社團,他們就安排一些可能是有任務的職業學生來加入,加入了就搞顛覆,要把我趕走。後來李神父與我就解散了由我主導的劇團,交給了少數幾位真正熱愛戲劇的年輕人,以更專業的方式,延續的這個劇團的生命。在此前不久,臺灣桃園縣剛發生了中壢事件,1977年的縣市長選舉中,國民黨在桃園縣長選舉過程中做票,憤怒的中壢市民包圍中壢市員警分局還放火燒毀了警察局。
我對那種抗爭的手段和行為能夠導致這個結果----推翻了弊案,還能當上縣長----感到震驚。這一事件的影響力,影響到不少青年學生,我就是受了這個影響,才跟著陳忠信一起參加了黨外運動。
第三代客人 黨外運動人士
離開了劇團後,陳忠信與我參與了當時開始蓬勃的黨外運動。我們積極參與了1978年底因台美斷交而未完成的立法委員與國大代表選舉,是助選團裡重要的成員。選舉停止後,我們又參加了立法委員康寧祥創辦的《八十年代》出版社與雜誌社。康寧祥找了陳忠信、範巽綠、賀端藩與我去。原來他只是要辦雜誌,我們建議他先辦出版社,先整理《自由中國》十年來的雜誌,就其中重要的論述,分類出版選集,提供給以後要搞政治的人作為重要的參考。總共編了四本專輯,分別是:言論自由、地方自治、司法獨立與反對黨問題,其中“反對黨問題”即是我編輯的 。這段期間,常來聚會的有陳忠信、範巽綠、林濁水、林正傑、蘇治芬….等,即當時所謂的“新生代”,直到1979年12月,美麗島事件爆發。
少數沒有被抓進去的人,如林濁水、蘇治芬….等都逃到了我家。當時報紙輿論全面撻伐,都說美麗島集團是在搞叛亂,就是用輿論來未審先判了。這時需要有人來寫一篇法理文章駁斥報紙。因為我有精讀過哈耶克《自由的憲章》的基礎,曾在美麗島雜誌第二期寫過一篇《法治的敵人》,所以就被叫來寫了這篇困難的文章:《政治事件審判的法律神話》,七千多字。在1980年三月康寧祥主導的黨外雜誌《亞洲人》復刊後的第一期刊出。美麗島事件是在1979年12月10日發生,黨外重要人物幾乎一網打盡,與外界隔離毫無音訊,社會充滿了恐怖氣氛,當時臺灣法學界無人敢寫此類文章。這期雜誌還刊出魏京生在北京受審的答辯全文,共二萬餘字,是轉載自人民日報,這提供了一個給蔣經國政府的最佳壓力。這期雜誌出版後,劫余的黨外人士,以康寧祥與張德銘為主組織起來的辯護律師群,才取得了更堅強的立場,為美麗島事件受難者辯護。
雜誌出刊後不久,我要求見父親的老友當時的司法院院長黃少谷先生,之前二天,我就將此雜誌送進司法院。黃少谷先生約見我,見面時他對我說:你的文章我看了,你的意思我也瞭解,還有什麼意見要陳述的。我說希望美麗島這個案子要好好處理,這些被抓進去的人是由於政治信仰的不同,是應該要被尊重的,審判時應像魏京生一樣,被允許發表他們個別的政治信念; 我還嚴肅地提到這個事件如處理不好,會使以後外省人和本省之間的問題更趨嚴重。
黃少谷當時是蔣經國最信任與尊重的人。後來我們看到美麗島大審,是公開的,報紙每天幾萬字幾萬字的全程報導,而大審的最後一天,也給了每位當事人自辯的時間,自辯文也是全文公開。所以那個審判一完結後,整個社會人們被壓抑的情緒都宣洩出來了。當時幾位辯護律師,如陳水扁、尤清、謝長廷、蘇貞昌….等,之前都不是黨外人士,事後卻成了光榮的辯護律師。因了這個特殊機緣,他們都成了民進黨成立與今日臺灣政治的重要人物。
美麗島事件坐牢的那些人中,六位最重要的受刑人,有黃信介、施明德、張俊宏、姚嘉文、林義雄與林宏宣,是關在同一處監獄。有一次聽說美國國務卿寇里斯朵夫要到臺灣來訪問,他們決定在牢裡發起一個絕食運動,想引起美國的注意。其中幾位的太太就來紫藤廬找我們商量,是否我們這些在牢外的人可作些事情,有人提議:牢外的人也來辦個絕食運動,絕食者以幾位因作美麗島事件辯護律師而成為臺北市議員的黨外人士為主,如陳水扁、謝長廷….等,還有江鵬堅、尤清、林正傑、洪奇昌等重要人士,當時新生代分為二派,從美國回來邱義仁那一派人(即後來的新潮流),認為應該有比較深的籌謀;他們認為:運動不能由牢裡來領導牢外,他認為不要再去消耗,去搞這個呼應。但範巽綠與我認為這是個機會,也是道義,當然要絕食呼應。
記得在一決定性的會議中,我說我向來負責的是文字與宣傳,只要有人絕食,我相信可以讓這個資訊傳遍全世界,臺灣不報導,國外報紙一定會出現。結果我覺得我這句話一出,整個會議氣氛改變了,基本上都贊成了。這件事發生在1984年五月,也就是在紫藤廬茶館正式成立三年後,這也是我為黨外參與策劃的最後一件政治活動。當然,在解嚴(1987年)之前,紫藤廬一直是黨外活動的一個重要據點。
紫藤廬支持的面向,除了原有的藝文活動外,也包括了非以政治性主題的社會運動,同時一份非學院的《臺灣社會研究季刊》於1986年開始在紫藤廬醞釀策劃,由陳忠信、傅大為、夏鑄九、錢永祥、鄭村祺等人主導,于1988年創立至今。
以“市定古蹟”保住紫藤廬
1981年,我為這個有三株老紫藤的老宅取名“紫藤廬”,到了1980年代中期,財政部迫於國家安全局的壓力要收回這個宅子,但因為這個宅院在1972年颱風襲擊時部份屋頂毀損。當時財政部拿不出錢,有三分之一的建築是我父親自己掏錢將它改建為二層樓洋房。所以,我拿出各種證明後,宅子算是暫時保住。1997年,財政部再次迫於壓力,決定要查封紫藤廬。
當時的國民黨作為執政黨,一心想把紫藤廬這片土地跟宅院收回去,於是,一大群朋友開始想辦法如何搶救紫藤廬 ,因為這所房子保存了大家的珍貴歷史記憶。財政部透過法院,把紫藤廬的院牆與內半部日式房舍部份釘封起來,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部份二層洋房,因為這部份是父親自建的。
幾位會出主意的朋友,叫來媒體,他們前一晚先偷偷把釘子啟開,然後由胡茵夢、丁乃竺二位名人對著攝像機,一巴掌把木夾板擊倒;同時聲明財政部與法院的做法,違背中華民國文化資產保護法,因此紫藤廬恢復了舊觀並繼續使用 。
陳水扁當時是臺北市市長,夏鑄九教授是台大城鄉所主任,他建議我們把紫藤廬提出古跡申請,並知會了臺北市政府, 於是我們得到通知,可以遞呈申請書,請專家做歷史的鑒定。夏鑄九教授指導二位台大城鄉所研究生,于一周內趕出了一個很厚的、圖文並茂、扎扎實實的申請書。
這裡曾經是民進黨搞黨外運動時很重要一個活動地點,陳水扁肯定要保護。歷史古跡的評審有七位,都是學者。紫藤廬的審查一通過,“市定古跡”的指令就立刻下達。好笑的是,古跡指令公文送達時,正好是法院在紫藤廬釘隔離木板。
紫藤廬被指定為市定古跡以後,接下來馬英九當選臺北市長,龍應台出任第一任文化局局長。文化局對古跡有管轄權,她才能夠知會當時財政部內的管理單位海關署,按照文化資產保護法,海關署不但要保存它的古跡原貌,還要懂得它的人文精神,把它經營成活的,並且這個茶館還要重現原來的文化精髓。
海關署當然不懂這些怎麼做,於是文化局就要求考慮無償撥給文化局來用。 這樣,這座有著許多的歷史意涵和幾代人記憶的空間才算保留下來了,並且具有了更多的公共性。
尋找天人對話與天人合一的法門
臺灣進入民主社會後,整個社會似乎又在經歷一個新的轉向。紫藤廬在成為市定古跡之後,開始轉向藝文活動與茶文化的拓展,而茶文化是以漢文化天人哲學為基礎的,其中主要是以易經的陰陽思想與老莊的自然哲學為骨幹。紫藤廬現在孕育和希望傳達的,就是這種東方的哲思與美。有些不知道紫藤廬歷史的人走進來,也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因為它整體的氛圍,包涵東方的美感精神與睿思。 我常跟工作茶人們講,要用心靈對待這個環境,環境不是設計出來的,是心靈對話出來的,比如你插花,你就自己去與花、與環境作對話。
紫藤廬的陽光和風透過茂密的植栽,散在院落石板上或屋內地板上,風移影動,當客人進來,頗能抖落塵俗,進入一種交織著自然與人文的深邃美境。紫藤廬有許多有意義的藝文展覽和演出,比如古琴、南管、昆曲與一些新的創作展演等,並始終支持新生的有才氣而認真的藝術家。
走過艱難的歷史,又進入現代科技與理性的文明,舊的創傷並未療愈,新的壓力紛遝而來,我們面臨著精神認同與精神出路的問題,在西方他們依憑著傳統宗教與人文的探討,這是他們精神修復的重要力量。在東方,我相信包含了儒道佛三家長久而深厚的哲理與智慧,也就是實踐了幾千年的天人哲學,能給我們豐富的資源,相信一條曲折卻又開闊的大道,會在歷史的實踐中逐漸浮現。
53205 紫藤廬,幾代人的共同記憶 2016-03-24 16:42:46 11352 wistariateahouse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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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台北的文化地標 施叔青 我和紫藤廬的淵源應從紫藤廬的前身----周渝的老家說起。1965年,我從純樸而略顯破落的鹿港小鎮來到台北唸大學,認識了唸藝專的奚淞,間接又和周渝熟稔起來;由於活動範圍總不脫溫州街、新生南路一帶,我和奚淞、王津平、汪立峽等人,總是幾個人簇擁著,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在周家出入得十分頻繁。 對我這樣一個從中部小鎮乍到台北的少女來說,紫藤廬當時給我的印象是優雅、舒適、溫暖而有文藝氣息的「家」。我記得周德偉先生總是穿著長袍,抽著煙,煙灰掉落滿地,講得一口我全然聽不懂的湖南話,可是他又總是過度熱切地想向我們表達他的思想……。周渝的母親則是一個慈祥可親的女性,至今我仍時時懷念她。當時我們這些遠離家鄉,在外賃屋求學的年輕人,都受到她的熱情款待,她親自下廚督導的一桌美味菜餚,也常讓我們「飽」受家的溫暖。我記得廚藝不錯的奚淞,還在周家表演過拿手絕活「糖醋魚」。
現在的紫藤廬二樓過去是周渝的書房。周渝當時唸東海大學,不常在家。但只要他一回台北,我們一夥人就聚在他的書房談文論藝,臧否國家大事,談得興高采烈,慷慨激昂。我們也常在他家院子裡採了花就胡亂插戴,恣意地裝扮搞鬼;最近我無意間尋出一張老照片,怪模怪樣,自己都不覺莞爾。我覺得當時年輕歲月的無拘無束,快意逍遙,以及生命力的充分釋放,乃至幾近嬉皮的種種行徑,都構成了我慘綠少女時代的重要記憶,甚至我個人日後開展的文學生涯,也在當時萌發了幼苗。那些年輕生命高談闊論所迸發的智慧火花,往往成了我小說創作的靈感泉源之一。 1970年初我去了美國,之後又長住香港達十六、七年之久,對紫藤廬後來的演變並無所悉。選擇從香港回台北落腳之後,又驀然驚覺台北變化之大,幾乎已達面目全非、不可辨認的地步。於是,難得保存下來的紫藤廬成了台北的一個文化地標,對我這個常年流浪在外,居無定所的人而言,它讓我懷念、讓我想起從前,是一個可以讓歷史記憶具體彰顯的地方。 我很慶幸它確定被保存下來了,但我希望它能維持原有風貌,繼續傳承人文薈萃的氣息,讓更多知識份子、藝術家都能在此休憩、喝茶,腦力激盪,作為冥思沉澱或者整裝待發的心靈中途站。 (本文為口述記錄,為聲援1997保存紫藤廬運動而作)
13201 它是台北的文化地標 2014-08-18 17:29:07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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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
World of Chinese Culture Alan Horowitz ( 美籍猶太裔語言學者 ) Ten years ago, having walked and hitched through Japan and enjoyed the serenity of its mountains and forests and its many temples and gardens, I arrived, by ship, in Keelung. From there I boarded a bus and was soon in Taipei, and in shock! Crossing the street was a daunting, frightful experience. I had lived and traveled in over 60 countries, but was new to Asia. Taipei’s crowded hectic pace was a nightmare. A few days later I walked past a small lovely garden with fish swimming in a pond, oblivious to the din of buses and cars on the street. Peeking into the garden and inside the door, I glimpsed another world, an oasis really. Here was serenity and an ambience at once creative and peaceful, with an exquisite feel for things as they should be.
It was, in short, a world of Chinese culture── the smell and taste of excellent tea and magnificent flower arrangements that one could gaze upon for hours. Chinese art adorned the walls and all was infused with a Taoist appreciation for art and for life. It was, in short, Wistaria Tea House. I returned outside, into the “Red Dust”, to a world gone crazy with the quest for the material, with a craving for things-anything-from the west, for fast-food restaurants and Japanese style “coffee shops”. But I felt better── I had found an oasis of Chinese culture. Since that first encounter, I have been honored and privileged to pass many hours sitting in Wistaria Tea House. I have learned the Chinese art of tea, sat with friends, met new friends, read book and written letters, listened to music and gazed at the garden, and sometimes I have just sat── doing nothing and yet feeling everything. On numerous occasions I have brought my classes from the university to sit at Wistaria Tea House. Our discussions, at once more relaxed and more animated, have been greatly influenced by the unique and heavenly atmosphere which pervades the Tea House. I can easily admit that my long sojourn at Wistaria Tea House has been the pinnacle of my time in Taipei.
13200 World of Chinese Culture 2014-08-18 17:26:02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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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時代裡的開放空間 王津平 我和紫藤廬的淵源可能比一般人還深些。在紫藤廬還只是周渝的老家時,我就曾和周渝「同居」在此,並經常和一票朋友進進出出,甚至以周渝家為家,感情上比自己的家還親。我們那一代的文藝青年就在這裡的集體記憶中渡過了青澀的青春期,至今它仍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一段美好時光。 當時的紫藤廬不僅是一個「家」,我認為它還是戒嚴的禁忌時代裡,一個開放的言論空間。周渝的父親傳承了五四以來知識份子較開闢的胸襟與及視野,而且飽經民國以來的憂患,對於提攜後進,有很大的熱情。他容許年輕人在這裡為了真理、為了辯學,和長輩爭執得臉紅脖子粗的、以身作則的民主修養,對我往後的教學生涯,起了很好的示範作用。當時在紫藤廬出入的學者,禁忌下的人物、文化人等,都是我早期思想的重要啟蒙者。比如,「傳統下獨白」的李敖,以及熱愛中國文化的辛意雲、高信疆、奚淞、蔣勳等等。
我記得我們幾個朋友在大一、大二時辦了個讀書會,讀「詩經」,每次聚會奚淞總用書法工整地抄文,還畫上插圖,辛意雲、蔣勳、周渝就分從不同的藝術、社會、經濟等角度侃侃而談,非常有趣。當時周渝家和奚淞家是我們最常聚會的地方。但奚淞家的氣氛就詭異多了,經常是門縫、窗隙都有眼睛在偷窺。原來是奚淞家人很擔心我們這些年輕人會搞出什麼造反的名堂來。 現在年輕人恐怕很難想像那個年代的風聲鶴唳、驚濤駭浪是怎麼回事了,但是我認為,從燃燒理想的七十年代,跨度到破除禁忌的九十年代,紫藤廬這個曾經見證歷史,留駐許多人情感的公共空間,是應該值得記上一筆,值得大家珍惜保存下來的。周渝從耕莘實驗劇場的草創階段,就關注台灣的電影、繪畫、戲劇,乃至茶道美學的復興,三十年下來,他在藝文界有心無心建立的人脈,可能是超乎他自己的想像的。我認為他如能進一步跨到校園裡去,跨到社區裡去,甚至成立紫藤文教基金會來作些事情,使受惠的人更多,那影響力是不可小覷的。 今天,紫藤廬面對一個不確定的未來,連我這個粗線條的人都不免為它失眠。 我不免要質問政府:光復之後,何嘗為任何一個人文空間作過努力?紫藤廬已經是台北人文景觀重要的一環,我建議大家都來幫助它、支持它,大聲地告訴政府,我們需要這個小小的紫藤廬! (本文為口述記錄,為聲援1997保存紫藤廬運動而作)
13199 禁忌時代裡的開放空間 2014-08-18 17:24:52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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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心靈可以獲得滋養和成長的地方 林麗珍 我和周渝認識是在民國66年。當時,我正籌劃著第一次的舞展「不要忘記你的雨傘」,音樂家陳建華介紹周渝來幫忙。由於是第一次,大家經驗都很生疏,周渝便很熱心地接手了大部分的企劃、行政工作,於是我的第一次舞展就在當時周渝的老家------現在的紫藤廬------運作起來。我記得當時這個地方雖然有些破舊,但給我的感覺卻是非常美麗。因為那其中的人(軟體)和房舍(硬體)的感覺是那麼的契合。對我而言,人往往是一個環境的靈魂,紫藤廬當時經常有藝文界的朋友出入,那種特殊的氣氛和感覺就格外吸引人,而且好像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股可以心靈交感的氣流,使人在其中獲得滋養和成長。當時,我記得蔣勳、奚淞等人也常來,我也在此認識了很多藝文界的朋友,我自覺從中就獲得了往前推進的力量。
民國70年,紫藤廬茶館開張,進一步成了公開的場合,我也十分高興,因為紫藤廬的出現,扭轉了當時茶室難以和色情脫離的形象,而使茶藝真正回歸到與人的生命本體單純而真切對話的正途上,這樣的創舉是很令人鼓舞、激賞的。 我個人非常希望紫藤廬這樣的自由氛圍、情味醇厚的「家」的感覺能夠被珍重保存下來。我個人不懂建築,但憑直覺來感受。我深深覺得台灣現代建築在一切追求效率、經濟成長的前提下,多半顯得那麼龐大、不穩定而且醜陋,使我每每走在路上,就有踉蹌無法穩定的感覺,傷心無比。但是紫藤廬很奇妙地就能讓所有走進來的人心情平靜下來;它讓人感覺是走進一個真正的屬於人的地方,一個溫暖的家,而不是沒入一個冷冰冰的盒子。 這樣的一個公共空間保存下來,讓更多的人自由來去,感覺它,並從中擷取滋養,我覺得是非常可貴而有意義的事。 (本文為口述記錄,為聲援1997保存紫藤廬運動而作)
13198 一個心靈可以獲得滋養和成長的地方 2014-08-18 17:22:55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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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落魄者的棲身所 林濁水 我和周渝認識近二十年了,和紫藤廬的緣結得很早。換句話說,在紫藤廬還不叫紫藤廬,只是一幢種有紫藤的老房子時,我就常在此出入了。那時,戒嚴時期下的周渝有兩個特點:是個自由主義者,同時又愛好藝文活動,因此當時一群不滿政府扼殺文化的年輕朋友很自然地便凝聚在一起。 1977、1978年,台灣戰後的一代開始邁向社會政治的改革,可惜才冒出的火苗很快就因高雄的美麗島事件而被澆熄、撲滅了。我們這些民主運動的後起之秀正走投無路時,紫藤廬是一個可以容納我們的地方。所以,當時很多朋友沒有流浪街頭,和紫藤廬很有關係。
後來,隨著台灣社會氣候的丕變,政治鬆綁,周渝這個自由主義者,就回歸他自由自在的生活常態裡,開起茶館,讓更多識與不識者來此喝茶,高談闊論;同時也辦了一些畫壇新秀的畫展,所以,紫藤廬的歷史說起來可以分為三個段落:最早的階段是周德偉先生和殷海光等自由主義思想者交遊過從的階段,這裡可以算是國民黨專制統治下的一個小小的自由的堡壘。 周老先生赴美之後,這地方其實非常破落,儘管房子格局很大,但是漆黑昏暗,草木零落,有一種濃厚的蕭索的味道,那種氛圍就相當契合當時在此棲身的民主運動者的心境。這好比武俠小說裡僅有住持一人的荒郊破廟,正好予江湖落魄豪客如喬峰之輩暫時安頓一般-----這是紫藤廬的第二階段歷史。 而正如精采的武俠小說不能缺少這樣的棲身之所,台灣社會也應為紫藤廬的這段歷史記上難得的一筆。我個人以為,紫藤廬以這個階段最富情味;寒冬裡的枯藤纏繞、陽春的紫藤花疏落有致,這樣的情景至今我猶歷歷在目。 第三階段的紫藤廬開創了另一個生命,成為文人雅士在此喝茶聊天的清談之所。這個階段對我這個浪蕩江湖慣了的人,就顯得非常遙遠了。 紫藤廬見證了台灣社會、政治以及文化的變遷,許多人因緣際會,在此留下了珍貴的回憶。我個人認為,應該讓它永遠存活下來,至於如何存活?我建議財政部收回產權之後能作象徵性的出租,仍由民間維持原有風貌、原有營業項目,持續經營。唯盼建築物的風味能愈趨原始愈好,比如說回復原木漆的顏色,那就更貼近我個人的回憶了。 (本文為口述記錄,為聲援1997保存紫藤廬運動而作)
13197 江湖落魄者的棲身所 2014-08-18 17:21:25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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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文化,從這裡開始吧! 瞿宛文 在台北活動,能夠找到一個舒服的空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眾多現代大樓中的場所,或許亮麗,但是總難免讓人覺得冰冷且缺乏風味,有風味而又能持久存在的是很少有的。而紫藤廬是極少數的例外,但是它現在也面臨消失的可能。 自從九年前回國後即加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以來,就開始每個月一次在紫藤廬開會的例行活動 (由紫藤廬贊助),因此對紫藤廬的環境相當熟悉,同時也常常會為了參加台北文化圈的各種大小活動,或是聚會、或是演講、或是討論會,而來到紫藤廬,因此自己已經和其他人一樣,把紫藤廬當作是屬於台北文化圈理所當然的活動空間了。
《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當然只是眾多被紫藤廬所贊助的社會團體之一,這個場所之所以被如此高度利用,以致成為長久以來台北文化圈的重要活動場所之一,當然也是因為主持人的精心安排,軟體的管理與硬體的配合,帶來了紫藤廬的成功。 難得的是這個空間不單承載著文化歷史的痕跡,同時也還是個令人愉悅的場所。除了內部賞心悅目的佈置之外,幽雅的庭院也給使用者在一陣腦力激盪之後一個呼吸喘息的空間,一種踏在土地上的感覺,這對在台北市活動的人而言是不可多得的。 現在紫藤廬面臨被拆除的危機,這件事情不單顯現了我們社會中開發意識的絕對主導性地位 (在土地利益下對障礙物一視同仁 ),我們對文化資產的不尊重,也凸顯了我們自我認同上的混亂。在台灣,年代稍微久遠些的古蹟,因為意義不明而沒有受到真正的重視,而目前在使用中的活的文化資產,其使用價值與意義雖然明顯,卻也不受尊重。若不重視對我們本身有意義的資產,而求助於外爍的標準,這就是對自己的不尊重,就這意義而言,我們搶救紫藤廬的活動,也可以說是我們學習尊重自己的一個開始。 本文為聲援1997保存紫藤廬運動而作
13195 尊重文化,從這裡開始吧! 2014-08-18 17:18:13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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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學院與紫藤廬講座 石計生 引自《就在木棉花開時—公館/溫羅汀的那個年代》,歷史智庫出版,2006 美學策進會的「紫藤廬講座」是現今我們在溫羅汀的回饋社會方式,已經從「公館/溫羅汀」空間的文化教養長成,現在以開放給台北市民免費聽講的「無償勞動」的公開演講每月至少一次,從學習者到啟蒙者,加入具體化的溫羅汀文化的一部份。 話說一九六九年,法國當代後現代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才四十三歲就獲選為法蘭西學院教授。法蘭西學院幾乎可說是法國最高學術機構,它的制度非常特別經由投票從研究者中選出最為優秀者,卻不問教授的學歷為何,既沒有學生也不具任何資格。每年,教授們必須舉行的公開講座對象是開放給一般的市民,完全免費內容呢?是教授們的最新所想的,所實驗的,所研究的最新努力成果時間呢?通常是每年的11月至隔年的5月,每次兩個小時,一年十二次。從一九七0年至一九八四年,傅柯十五年來的系列主題,是他生命裡一些偉大著作的內容構成部分,如:認知的意志(1970-1971)、不正常的人(1974-1975)、必須保衛社會(1975-1976)、生命政治的誕生(1978-1979)、主體性與真理(1980-1981)、主體詮釋學(1981-1982)、對自己與他人的治理(1982-1983)和對自己與他人的治理:說真話的勇氣(1983-1984)等,而傅柯每週三的課總是聽講者眾,常常擠爆了那民主而深邃的講堂空間。
法蘭西學院的開放演講制度讓學術與平民的距離化解了。 而台灣有沒有這樣的制度呢?我那時在士林寫作三民書局版的四十五萬字力作 《社會學理論--從古典到當代之後》時,每天埋首書堆與撰稿,同時也想著我們自己的社會學教育的問題,直到已經完成的今日。 答案是沒有與有(no and yes)。學術界肯定是「沒有」,像檯面上的最高學術單位中央研究院離群索居久矣!甚至目前感覺它太接近政治權力核心而遠離平民,而執學術牛耳的台大也忙於開MBA自行籌措學校財源,多數時間看來更接近資產階級而非平民老百姓,學院結構似乎侷限了和民眾的親和,那麼「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何在? 「有」的答案可能在民間。在台北「公館/溫羅汀」上,離台大不遠位於新生南路上的一個民間經營的茶館:紫藤廬。這始建於一九二0年代的古雅木造日式住宅建築,本來是日本中級官員宿舍;戰後日人搬走,由財政部接收,再由居住者後代開設茶藝館。這裡,傳遞一種精神性,屬於自由主義與社會改革者言論自由與實踐策劃的空間,本來因為產權關係面臨拆除,終於被有識之士奔走下,成為市定古蹟而被保留,條件之一就是要將茶館部分空間開放給市民免費使用,作為思想講座之用,這就使得紫藤廬成為整個台北城最具深度而民主的思想空間。 我的眼裡紫藤廬是莊子所謂的「無何有之鄉」,來此聽講是完全沒有負擔地喝茶聆聽,不爽就可以隨時離開;講者也是隨性之至,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有任何限制與規範,甚至超越所謂的「自由主義」或「激進」的論述,可以不為什麼講些什麼東西,考驗的是講者的演講魅力與才氣。 紫藤廬裡有許多的免費講座,以「美學策進會」名義,從2000年開始我在這裡至少和高榮禧教授也開講了數十場以上。其實「美學策進會」,這個連在內政部都沒登記的地下組織,已經在台北街頭「逐水草而居」活動了十八年,簽名但形同廢紙的「會員」不下數千人。1988年開始,最早在公館地下道隨機演講,然後是木柵優劇場,新生南路台灣研究基金會,和平東路台北尊嚴,濟南路黃煌雄立委的基金會,然後再到紫藤廬。我們的演講內容環繞在馬克思主義、電影評論、當代美術思潮、現代詩學、攝影美學、後現代思想、道家身體美學和台灣文學評介等包羅萬象的主題。 來聽的人很像候鳥,有一種習慣性的來去自如,完全無拘無束年齡沒有限制,有五六十歲的退休的人,也有十五歲的高中生,少則七八人,多時達七、八十人,記得那是某年我講馬克思經典名著《資本論》時,整個一樓的花廳被人擠得水洩不通,正慶幸有這麼多人對於理解資本主義運作邏輯有興趣,革命有望時,比較好笑的是來聽的幾個提著公事包西裝畢挺的年輕人,中間休息時走過來問我:「今天不是要講關於資本的嗎?怎麼沒講到股票漲跌的看盤方法?」那一刻開始,我意識到講「後現代理論」的時代來臨了。不多久,「美學策進會」A4在街頭,唐山書店,秋水堂,和紫藤廬散發的演講宣傳單就出現了講「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後殖民的霍米 巴巴(Homi K. Bhabha)等人的思想介紹。我決心和大眾一起去尋找。 紫藤廬演講的有趣在於不知道會面對誰,會因為聽眾而轉換比喻與內容。最為經典的是講後殖民的霍米巴巴那次,我面對的是四十幾個人吧,其中坐在最前排左邊的是穿著景美女中制服的學生。我正講述著巴巴如何經由理論對於西方殖民社會秩序統治論述的對抗。霍米巴巴重讀十八與十九世紀初英國殖民的文獻,指出殖民主體,包括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是差異的主體,分別屬於另一個歷史,另一個文化。這會產生對殖民者的內在殖民和「不及物抵抗」 (intransitive resistance)。這時我瞥見那學生的一臉狐疑,或許是專有名辭的晦澀影響了她的理解。所以我就直接問她:「英語中的不及物動詞是什麼意思?」這學生對答如流地講出來沒有受格的動詞型態。從此例子,我就引伸出霍米巴巴理論的抵抗西方霸權的迂迴之路,是虛空化殖民主體的作戰策略,那學生恍然大悟是這個意思啊。說著「不及物抵抗」如以「擬態」(mimicry)的殖民策略的抵抗。「擬態」是相當複雜的權力策略,能將形塑後的雙方變得幾乎完全一樣卻又不是完全相同,這指涉到殖民者「凝視權威」(the gaze of the colonizing subject)的受到挑戰。本來殖民者希望經由如好萊塢或麥當勞的文化消費形式,來誘使從屬者效仿其文化來鞏固其權力。但是,「不及物抵抗」的行動是從屬者策略性地和主宰者保持距離,將「模擬」變為「雙向溝通的符號」(一種「借用」他者來進行改造、調節與控制的複合策略)或「差異系統」(在主宰者與從屬者之間建立一系列的區分,使得差異對常規產生威脅)。現在看來,這個「不及物抵抗」的最為驚人的成功,就是周星馳自編自導自演的2005年海峽兩岸賣座冠軍電影「功夫」,這以後一定會在紫藤廬講其中之道理。 對我而言,紫藤廬演講同時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不是學院教學的「外一章」,而是心目中的「正課」。最感動的一次是講「徐志摩的詩」,那天來的聽眾並不多,但都是上了年紀很有涵養的台北人。那是一個講期還排在星期三晚上六點半的寒夜。紫藤廬裡熱呼呼的茶煙裊裊,在我的朗誦徐志摩浪漫的詩行與解讀楊牧傑出的選詩中完成了一個古典的思念。不知怎麼的,是夜想起了去世的 父親與遠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姊姊,月影伸入這美麗的場景,老了的古典的心。 講三島由紀夫與班雅明人也很多,有時因為人太多,講到聲音沙啞得吃彭大海才行。針對三島由紀夫(Mishima Yukio)的演講是最具自我生產性而且危險的,我記得,二00三年那一系列係講三島的壓軸之作《豐饒之海》四部曲,持續至少半年之久,引了各式各樣傅柯所謂的「不正常的人」,詩人,同性戀,雙性戀,路倒者,蹺家者和厭食症患者等,與更多循規蹈矩對於「不正常」有所嚮往的「正常人」,我當然在那場域「正常人」與「不正常的人」的總代表。講三島讓人覺得奮不顧身想跳入一個漩渦,一池流沙,一團黑洞,自己知道根本不是對讀者講,而是講給自己聽,自我迷幻的陶醉與悲歡離合的現實與超現實想像,這種自戀式的憂鬱,卻和讀者產生了奇妙的距離的共鳴。記得那一系列講得過於投入,我發現自己完全陷入三島美學的自殺念頭與輪迴邏輯,常常幻想最後一講時拿起刀自刎完成一轉世的東方美學,一種死於年輕的悲壯實踐;可惜身上寫詩的能量太高,轉換了實踐的軌道,留下了這樣的「自我生產」的危險痕跡〈豐饒之海〉詩作: 向岸靠近的是命運的回聲 高拋弧度中貝殼滾動夾雜細瑣 珍藏卻糊了的幻燈片增補探照 隨波逐流凹塌的冷的洗禮 在更深處長出的種子,從海 綠光構成晨曦豐腴現在良田 荷鋤整理所見流動無邊失了根 仍然累累結實的夢 裝飾著距離寬幅的結晶 屬於墨綠的泅泳夕陽隱沒 印記,可以承擔身體停止呼吸 如同植物化的愛日夜滋長 眨眼星光普世晃搖,浪的來回 無非水中樹一念三千 2. 多層次的滾動面見凝視靜止 感覺很近其實很遠的味道起伏 魚舟撒網鹹濕鰭鱗拍擊垂死 多想多看水的韻律一眼大快朵頤 上岸前,輪迴出現的折射之光仰望 林相單一箭竹染黃起伏一葉沉甸甸的秋 落入混合落入硫磺落入波濤,怎樣 化石化了的顛簸人生 推到盡頭,接觸的念頭為 堅毅的巖岩化解,行注目禮 遊行已經結束才出發的浪 遠遠的,墨綠翻白的想像靠近距離 之外,捧在手心的國度 旋蟄旋動的光速 起義獨立 班雅明部分則進入另一種類似吃迷幻藥的境界,咀嚼其魔幻般詩意的文字,與自己曾經根深蒂固的馬克思經濟先行的思維進行對抗,在生活中從不情願到欣賞地走入shopping mall,無可救藥地轉換一種觀察姿勢:關於資本主義這回事。瞭解班雅明的難度除了詩意的文字外,也在於必須具有像他一樣的生活與感受思想分離的精神分裂能力,與和現實永不相交的逼近的常態分配曲線的生命態度,這些加總起來,理解乃至成為班雅明的同路人就像太極拳內功所謂的「鬆功」「退去本力」「聽勁」般超現實,困難。班雅明系列講了六個月後,就仿效傅柯的法蘭西演講,我也把班雅明系列及其聯想,結集出版為一本書,《藝術與社會—閱讀班雅明的美學啟迪》,它也奇怪地成為博客來網路書店上的暢銷書。 但「正課」講多也會累。遂於2005年後改到星期六早上後人少了點,但是早上演講感覺是非常美好的。可以看清窗外紫藤的猶疑與堅毅飄移的雲。 但這種演講學院派大概會嗤之以鼻,有一個聽我講「班雅明」的聽眾據說因為受到啟蒙丟掉工作不作,竟到東吳大學考社會研究所,被問起考試的動機,據實以告,乃當眾遭受揶揄;當然也有好結果的,譬如另一位聽眾也因此拋棄工作去考東華大學,順利錄取。被揶揄只能說自己批判性不夠,順利進入學院也只是另一生命旅程之開始。沒什麼好與不好,重要的是自己的心靈有沒有受到真正啟發,於社會化中揭竿而起自我辯證。 這些事情傳來傳去,基本上只顯示一件事情,「紫藤廬」具備「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性,只要隨機聆聽,隨個人領悟之不同自行去發展,獨立思考,自覺。我覺得這會是生命裡一件值得的事情,其中當然也涉及因此所做的選擇的自我負責。 但我也時常暗自想像傅柯當年演講心情如何?而紫藤廬這種演講對我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這和在學院教書完全不同。因為我從來不知道這次會面對怎樣的聽眾,因此,每次演講都必須全神貫注地疏離以當時聽講者的表情與理解程度而隨機調整,所以常常和預計的講稿有很大的出入。我最大的喜悅是講到老嫗能解,空氣中飄滿了知識的花朵時我就覺得這一切是有意思的,雖然踏出紫藤廬的木門時常覺回到虛空中。 我選擇演講的題材也和學院上課不同。學院是官僚體系的一個部分。在其中會受到限制是必然的。紫藤廬的精彩之處它是無何有之鄉,莊子的理想國,充滿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開放性像上次學運系列時,我就重砲批判了當權時政,並同時指出一個理想的言說空間應該是從這樣的茶館,咖啡店等等開始,要滿溢著抵抗的精神,不為流俗所動。 紫藤廬演講我最近選擇的講題是「道家的身體」,這系列是和寫完了四十五萬字《社會學理論--從古典到當代之後》力作後「後殖民」的生命反省的結果。亦即,脫離西方及其資本主義的理論與實際支配的呼聲,在我的心中波濤洶湧地呼號著。即使後現代如傅柯,我們有要將之放在一個以「東方」為主體的「身體」架構下去思考。傅柯的「非連續性」歷史理解說:當一個歷史時期轉向了另一個歷史時期後,事物就不再是以和從前一樣的方式被理解感知、描述、表達、分類和認知了。但是身體詮釋的「非連續性」:宋代到現代,西方到東方,資本主義真的是一個統一的,標準化的控制力量嗎?還是有差異存在呢? 而且關於身體,傅柯在《性史》中提出的自我治理(self-governance)的問題:在我們這樣一個到處充滿權力關係的時代,自我治理的技藝如何能夠行得通? 宋代道家身體的精氣神轉化的自我統治的技藝,在2005年的台灣,我們這樣一個到處充滿權力關係的時代,如何能夠行得通? 這在社會學學院是難以被承認,所以也是不談的。這個系列是逐漸知道有必須討論的深度。過去反覆在美學策進會的場合談過這次回來談,有其辯證的意義。大概有三:其一, 身體的東西方見解有距離,大體上是環繞在身體的社會性與身體的神秘性之間的差別;其二, 東方道家的身體論述的封閉性,必須經由西方社會的身體論述加以解放;其三,全面解放的西方社會性身體所指向的愛/欲,有沒有可能被東方身體的「身神說」的修行鍛鍊所超越?這種超越,被放回現今被西方標準化的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中,如何持續完成?或者是淹沒於一個永劫回歸的「後身體」中? 我練了二十餘年的全真派龍門宗道家氣功,精氣神之間,最後得自我對決。 而紫藤廬的美學講座,「美學策進會」的精神性,終究要以「台灣的法蘭西學院精神」在學院體制外自力救濟,在據說沒有救贖的時代,與持續了十八年的候鳥般來來去去的聽眾共同產生一個奇蹟。從脫掉鞋子,步入燈籠構成的唐朝式為日人轉換的盤腿聆聽,每一個與胸同高的茶香與裊裊熱煙,啟示一個不懈的努力與追求,關於自己是誰的追尋,為一道射入眼簾的晨光,永遠不悔。
13194 法蘭西學院與紫藤廬講座 2014-08-18 17:13:27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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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廬的女人 陳艾妮 去過新生南路旁的「紫藤廬」茶館嗎? 把傳統日式的亭園木樓改成茶藝館,是紫藤廬的特色。 保持木屋原味的館內,當然也有異於一般風味的人。 紫藤廬的女人,總是穿著棉質的布袍,冬天,好像是灰色連身長袖,夏天,是白上衣柚皮綠長裙配蓮紅色腰帶。她們並不像別的餐館的工作者那樣,要是不裝扮成小可愛的模樣,就是穿得好像宮廷女官再現;她們常是一種女學生的樣子,個子高挑,皮膚有著健康的顏色,長髮梳成辮子,就是有一種民間女子的姿態。
紫藤廬的女子不講究過度的招待禮貌,供應的茶點和會餐也簡單,我喜歡這種刻意免去殷勤的待客之道,因為這樣才使我更能享受沈思和孤獨,而這也是我來紫藤廬的目的。 不知道這幾位紫藤廬女郎,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喜歡這種藤椅木桌的情調而來這僻靜的館子裡工作呢?這一天,又來到紫藤廬小坐,紫藤廬的女子手扶著桌面等我看餐牌點飯,她的微笑和桌上陶甕的一大束百合,映照出一片夏日的涼意,使我構思了這一幅畫面。 ──原載「國語日報」
13193 紫藤廬的女人 2014-08-18 17:10:08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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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更多人的生命在此共鳴 林谷芳 我很難回想起第一次和紫藤廬結識的淵源了,可能是和一些文化人一起出入吧。 比較清晰的一次印象是:在此參與了周渝舉辦的一次中日音樂雅集。當時中日兩國的古樂團體:長唄及漢唐樂府南管以音樂會友,相互對應,周渝為了表示慎重,也為了在尚禮的日本人面前表現出”禮”,特別準備了一捲宣紙供大家簽名,紙面上並以書法詳列了出席者的姓名及頭銜等。這是我對於紫藤廬印象鮮明的最早記憶了。 後來,大約在八O年代,周渝無意中聽聞了一些中國名曲,如「月兒高」、「霸王卸甲」等,很受感動,並興起了進一步探究的念頭;但苦於當時中國音樂的第一手資料不足,能與其作美學及人文世界對話的人亦極少,於是我們就因中國音樂而熟稔,並進行牽引了日後合作的種種因緣。
我記得有一年,韓國一枝庵茶道的掌門人龍雲法師來紫藤廬訪問,周渝為了答謝龍雲在韓國時對他的盛情款待,也為了希望展現中國的茶禮之美,找我琢磨展現形式。我那時靈機一動:周渝浸淫茶道甚久,又對中國音樂極為有心,而音樂又恰是我的本行,何不讓茶與樂來個對話?於是我們就在紫藤廬作了一次嘗試,先讓與會者喝白水、聽古琴,讓身心進入全然安頓的狀態,再以包種、烏龍、鐵觀音逐一對應生命時序以及樂曲意境。雖僅是初步的嘗試,但龍雲當時就誇讚說:「在日本看到了茶道,在韓國看到了茶禮,在台灣看到了茶藝。」 就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陸續辦了不少茶與樂對話的活動。 另外的因緣是:兩岸開放不久後,民族音樂界掀起了一股大陸熱,頂尖級的大陸音樂家來去匆匆,愛樂者對他們所知也僅止於浮光掠影,於是我在報上寫了些樂評,為這些音樂家的美學成就定位,同時也希望他們看到台灣根柢深厚的文化面。因此,九零至九四年間,就在紫藤廬及清香齋這樣非常人文的空間舉辦了幾場介紹音樂家的音樂會。這些活動得到很不錯的回響,也讓我認識了更多文化人。因為在此之前,我隱居了十幾年,在同齡的文化人中,算是出道很晚的。而這些音樂家也在此認識了台灣的文化人,同時認識了台灣對於中國文化所建構的一些思惟及評價。 解嚴之後,近十年來,「本土」一詞搖身一變,成為社會上絕對性的主流價值,為了彌補過去扭曲性打壓所造成的匱乏,難免造成本土觀的狹隘與偏頗。這使那些生命比較沈潛、深厚和漢文化有感情的人別有一番感觸。周渝本身是外省人,身上流露著中國傳統文人的特質,無時無刻不關心中國人的出路問題;我雖較悠遊於自己的領域,但「人」與「文化的未來」卻是彼此共同關注的焦點,有一陣子我們即因此而互動得相當頻繁。 我常覺得台灣文化人或知識分子有時沈潛性不夠,對社會主流價值的正當性有所異議時,往往不敢大聲說出來。我在三十年前即學北管,可以算是最早搞本土的人之ㄧ了。但這幾年我反過來說「中國」,原因無它:有一次我對南方朔說「知識分子總要比社會走前一步」。當社會重視本土的時候,不必多說,但當社會疏離古典的時候,就必須警告大家古典流失的嚴重性。一個社會沒有豐厚的古典,就沒有辦法創造新的東西出來。我想,如果一個都市連紫藤廬這樣的空間都不允許它存在的時候,奢言創造那絕對是假的。 台灣已經太缺乏歷史了,有的歷史甚至慘遭統獨觀的撕裂,大家都很難從「人」的立場看到每個人很真誠的生命所流露的一些成績。紫藤廬雖是周渝一手創造出來的,好像也和周渝畫上了等號,但如果沒有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的互動,紫藤廬仍然是乾枯的。所以,紫藤廬從來就是一個公共空間,只是透過周渝這樣一個極具反思性的人,一步一腳印地構築起來生命的因緣來。 今天,我認為談紫藤廬事件,並不是要以朋友的立場來為周渝的生命成績可能被迫中輟感到惋惜,而更應該從「人」的立場來看:當一個人這麼真誠地為社會留下一些痕跡,而我們又有幸參與其中,我們當然希望它能繼續下去。這並不一定由周渝和我們這些朋友延續下去,應該薪火相傳,以後新的一代還能延續這樣的精神。我衷心希望:以後的人們走過新生南路時,可以看到台灣人文空間的建構史以及一個活生生的作品。 紫藤廬的一分一毫其實都能激發人的真善美。許多人的生命因之而有了改變,它可以有各種可能性,這不是指它未來另外形貌的可能性,而是其他生命體在此碰撞、共鳴的無限可能性。文化能和生命體有了對應,其實就和每個人都產生了關係,因此,紫藤廬可以是生命的一個座標,一個燈塔,一種可能性的探尋,它不僅僅是文化界的事情。 從這個角度來看,其實即使是財政部的官員,都應該覺得「台灣能有個紫藤廬真好!」,也來坐一坐。對財政部而言,紫藤廬不應該是一個「業務」,而是一個可以來坐坐,來生活的地方。紫藤廬是活的,我們不希望在產權轉移的過程中,扼殺了它的生機。事實上,我們遠遠需要更多的活的創造性空間,更多的紫藤廬。不過話說回來,即使紫藤廬的歷史有760年,我也不希望它成為古蹟,因為深怕它的活力被限制了。我認為紫藤廬的生命是多向性的,並不只是保存不保存的問題。每個人對待紫藤廬事件的同時,其實也映現了其自身的生命格局。
13192 讓更多人的生命在此共鳴 2014-08-18 17:08:10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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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文化的種子在此萌芽…… 陳建華 十九歲時我就認識了紫藤廬,我還記得當時周渝的名片上印的是「思想工作者」,這在我們那個天真爛漫的時代裡顯得很有意思。周渝很早以前就是一個真正對文化、藝術有深度修養的的人文工作者,他的一些想法對與他同年齡或更年輕的朋友們影響很大。十九歲也是我正式進入專業音樂領域的時候,我就在紫藤廬和許多年輕或者年長的文學、藝術工作者相識、交流。我記得像奚淞、施叔靑、李昂等就經常在此出入。 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有幾件事。當時我擔任青韻合唱團(北一女及建中校友組成)的指揮,正苦於沒有場地練唱,走投無路時,我找上了周渝。周渝二話不說,不但免費提供場地,還特別向一位沈老師借來鋼琴供我們練習。如今這些當年在這裡練唱的孩子目前都成了社會的中堅份子,其中不乏律師、法官、企業家……。
另外,舞蹈家林麗珍也是在此結識的。林麗珍當時沒辦過一次舞展,卻整天作著大舞蹈家的夢。我和周渝看她那麼投入,「兩個臭皮匠」就在紫藤廬一本正經地共商起大計來。後來,周渝挑起大樑,文宣、籌款、連絡、奔走一手包辦,我則寫音樂,青韻合唱團團員們則沿門扥缽兜售門票,沒想到居然還賣出了幾百張……。於是林麗珍和幾個團員就在紫藤廬緊鑼密鼓地練起舞來,不久在國父紀念館成功地推出她的處女作「不要忘記你的雨傘」。我記得當時林懷民好像還在國外,雲門也還沒有誕生。因此,林麗珍的舞展對後來台灣舞蹈界的發展也有一定的影響力。 今天,我不想談太複雜的問題,只是很單純的心願,覺得這樣有歷史情味的環境,應該好好保存下來,而且應該維持它人文茶館的精神面貌──我覺得周渝創造台灣第ㄧ家人文茶館的貢獻也往往被忽略了。談文化絕不是高談闊論講什麼大道理,喝茶閑磕牙,看看賞心悅目的庭園,就自然醞釀、累積了文化的種子。我認為政府來辦文化事務往往是吃力不討好的,既然紫藤廬的經營經驗足可自給自足,政府只要在旁監督、鼓勵即可,然後讓紫藤廬更開放,更多元,有規劃地讓更多表演、藝文團體參與,甚至可以回饋扶助弱勢的藝文團體。畢竟,紫藤廬在文化上已經默默耕耘了17年,外行人來告訴它該如何做大可不必。這個有經驗累積的文化成果既自然又深刻,請大家不要再破壞它。好好地留下來,讓大家以及後來者皆能共享它的豐沛資源。
13191 多少文化的種子在此萌芽…… 2014-08-18 17:05:56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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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藤廬和Starbucks之間 龍應台 台灣的內向性 一位居龍頭地位的電子企業家告訴我,一九六八年,他曾經陪同他的美國的企業總裁來台灣考察,思索是否要把他們第一個亞洲分廠設在台北。考察結果卻是把分廠設到新加坡去。原因?當時的台北顯得很閉塞,對國際的情況很生疏,普遍的英語能力也差。換言之,國際化的程度太低。 二○○二年,孤星出版社(Lonely Planet)出版了專門介紹台灣的英語版旅遊書。作者用功不深,對台北市的新發展似乎沒什麼概念,但是整體印象他是有的。台北,他寫著,是亞洲最難接近的城市之一。意思是說,台北顯得閉塞,與國際不太接軌,英語能力也差,以至於,國際的旅遊者很難在這個城市裡悠遊自在。
三十五年過去了,台灣還是一個閉塞、國際化不足的地方? 是的。有經驗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台灣的內向性。中正機場裡外國旅客非常少。首都的英語街道標示一團混亂。報紙的國際新聞五分鐘就可以讀完,有線電視的新聞報導更像是一種全國集體懲罰:小孩吞下釘子的報導時間十倍於伊索匹亞百萬人餓死的消息,南投的一隻狗吃檳榔的鏡頭比阿根廷的總統大選更重要。八國領袖舉行高峰會議,示威者的裸體大大地刊出,但是示威者究竟為了什麼理念而示威?不置一詞。一天二十四小時,這個國家的人民被強灌影像,政客的嘴臉、口沫、權力鬥爭的舉手投足,鉅細靡遺地注入,就像記憶晶片植入動物體內一樣。國際間所重視的問題──戰爭、生態、貧窮、飢餓、新思潮的出現、舊秩序的突變、大危機的潛伏等等,在這裡,彷彿都不存在。 不對呀,你辯駁,台北是很國際化的。Starbucks咖啡館的密度居世界第一,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佔據每一個街角。最流行的嘻哈音樂和服飾到處可見,好萊塢的電影最早上市。生活的韻律也與國際同步:二月十四日買花過情人節,十月底戴上面具參加「萬聖節」變裝遊行,十一月有人吃火雞過感恩節,十二月市府廣場上萬人空巷載歌載舞慶祝耶誕節;年底,則總統府都出動了,放煙火、開香檳,倒數時,親吻你身邊的人。 民選的新政府甚至要求政府公文要有英文版,公務員要考英文,全民學英語,而最後的目標則是:把英語變成正式的官方語言。 誰說台灣閉塞? 變得跟誰一樣? 究竟什麼叫「國際化」呢? 如果說,「現代化」指的是,在傳統的文化土壤上引進新的耕法──民主制度、科學精神、工業技術等等,從而發展出一種新的共處哲學與生活模式。如果說,「全球化」指的是,隨著科技與經濟的跨越國界,深層的文化體系,始料所未及地,也衝破了國家與民族的傳統界線。原來沿著那條線而形成的千年傳統── 種種律法、信仰、道德、價值,面對「全球化」,不得不重新尋找定義。「現代化」是很多開發中國家追求的目標;「全球化」是一個正在急速發生的現實,在這個現實中,已開發國家盤算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開發中國家在趁勢而起的同時暗暗憂慮「自己不見了」的危險。 那麼,「國際化」是什麼呢?按照字義,就是使自己變得跟「國際」一樣,可是,誰是「國際」呢?變得跟誰一樣呢?把英語變成官方語言,是要把台灣變成英國美國,還是印度菲律賓?還是香港新加坡?當執政者宣布要將別國的語言拿來作自己的官方語言時,他對於自己國家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之所趨,有沒有認真地思考過呢? 牧羊人穿過草原 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到歐洲;這是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的發源地,先進國家的聚集處,我帶著滿腦子對「現代化」的想像而去。離開機場,車子沿著德法邊境行駛。一路上沒看見預期中的高科技、超現實的都市景觀,卻看見他田野依依,江山如畫。樹林與麥田盡處,就是村落。村落的紅瓦白牆起落有致,襯著教堂尖塔的沈靜。斜陽鐘聲,雞犬相聞。綿延數百里,竟然像中古世紀的圖片。 車子在一條鄉間小路停下。上百隻毛茸茸圓滾滾的羊,像下課的孩子一樣,推著擠著鬧著過路,然後從草原那頭,牧羊人出現了。他一臉鬍子,披著蓑衣,手執長杖,在羊群的簇擁中緩緩走近。夕陽把羊毛染成淡淡粉色,空氣流動著草汁的酸香。 我是震驚的;我以為會到處看見人的「現代」成就的驕傲展現,但是不斷撞見的,卻是貼近泥土的默不作聲的「傳統」。穿過濃綠的草原,這牧羊人緩緩向我走近,就像舊約聖經裡的牧羊人走近一個口渴的旅人。 爾後在歐洲的長期定居,只是不斷見證傳統的生生不息。生老病死的人間禮儀──什麼時辰唱什麼歌、用什麼顏色、送什麼花,對什麼人用什麼遣詞與用句,井井有條。春夏秋冬的生活韻律──暮冬的化妝遊行以驅鬼,初春的彩繪雞蛋以慶生,夏至的廣場歌舞以休憩,耶誕的莊嚴靜思以祈福。千年禮樂,不絕如縷,並不曾因「現代化」而消失或走樣。至於生活環境,不論是羅馬、巴黎還是柏林,為了一堵舊時城牆、一座破敗教堂、一條古樸老街,都可能花大成本,用高科技,不計得失地保存修復,為了保留傳統的氣質氛圍。 傳統的「氣質氛圍」,並不是一種膚淺的懷舊情懷。當人的成就像氫氣球一樣向不可知的無限的高空飛展,傳統就是綁著氫氣球的那根粗繩,緊連著土地。它使你仍舊樸實地面對生老病死,它使你仍舊與春花秋月冬雪共同呼吸,使你的腳仍舊踩得到泥土,你的手摸得到樹幹,你的眼睛可以為一首古詩流淚,你的心靈可以和兩千年前的作者對話。 傳統不是懷舊的情緒,傳統是生存的必要。 我發現,自己原來對「現代化」的預期是片面的。先進國家的「現代化」是手段,保護傳統是目的。譬如在環境生態上所做的鉅額投資與研發,其實不過是想重新得回最傳統最單純的「小橋流水人家」罷了。大資本、高科技、研究與發展,最終的目的不是飄向無限,而是回到根本──回到自己的語言、文化,自己的歷史、信仰,自己的泥土。 文化的進退失據 於是我看見:越先進的國家,越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傳統;傳統保護得越好,對自己越有信心。越落後的國家,傳統的流失或支離破碎就越厲害,對自己的定位與前景越是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台灣的人民過西洋情人節但不知道Valentine是什麼;化妝遊行又不清楚Carnival的意義何在;吃火雞大餐不明白要對誰感恩;耶誕狂歡又沒有任何宗教的反思。凡節慶都必定聯繫著宗教或文化歷史的淵源;將別人的節慶拿來過,有如把人家的祖宗牌位接來祭拜,卻不知為何祭拜、祭拜的是何人。節慶的熱鬧可以移植,節慶裡頭所蘊含的意義卻是移植不來的。節慶變成空洞的消費,而自己傳統中隨著季節流轉或感恩或驅鬼或內省或祈福的充滿意義的節慶則又棄之不顧。究竟要如何給生活賦予意義?說得出道理的人少,手足無措的人,多。 台灣的領導人要把英語變成官方語言,更是真正的不知所云。語言難道是一支死的木棍,伸手拿來就可以使? 語言不是木棍,語言是活生生的千年老樹,盤根錯節、深深紮根在文化和歷史的土壤中。移植語言,就是移植文化和歷史,移植價值和信念,兩者不可分。殖民者為了更改被殖民者的價值觀,統治的第一步就是讓被殖民者以殖民者的語言為語言。香港和新加坡就這樣成為英語的社會。嫻熟英語,通曉英語世界的價值觀與運作模式,固然使新加坡和香港這樣的地方容易與國際直接對話,但是他們可能也要付出代價,文化的代價。英語強勢,可能削弱了本土語言文化──譬如漢語或馬來語──的發展,而英語文化的厚度又不足以和紐約或倫敦相提並論,結果可能是兩邊落空,兩種文化土壤都可能因為不夠厚實而無法培養出參天大樹。 國際化,是知識 本國沒有英語人口,又不曾被英語強權殖民過,為什麼宣稱要將英語列為官方語言?把英語列為官方語言在文化上意味著什麼後果?為政者顯然未曾深思。進退失據,莫此為甚。 不是移值別人的節慶,不是移植別人的語言,那麼「國際化」是什麼? 它是一種知己知彼。知己,所以要決定什麼是自己安身立命、生死不渝的價值。知彼,所以有能力用別人聽得懂的語言、看得懂的文字、講得通的邏輯詞彙,去呈現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典章禮樂。它不是把我變得跟別人一樣,而是用別人能理解的方式告訴別人我的不一樣。所以「國際化」是要找到那個「別人能理解的方式」,是手段,不是目的。 找到「別人能理解的方式」需要知識。不知道非洲國家的殖民歷史,會以為「台灣人的悲哀」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不清楚國際對中國市場的反應,會永遠以政治的單一角度去思考中國問題。不瞭解國際的商業運作,會繼續把應該是「經濟前鋒」的台商當作「叛徒」看待。不瞭解美伊戰爭後的歐美角力,不瞭解聯合國的妥協政治,不瞭解俄羅斯的轉型,不瞭解開放後的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不瞭解全球化給國家主權和民族文化帶來的巨大挑戰……不瞭解國際,又如何奢談找到什麼對話的語言讓國際瞭解台灣呢? 越是先進的國家,對於國際的知識就越多。知識的掌握,幾乎等於國力的展示,因為知識,就是權力。知道越多,掌握越多。如果電視是一種文化指標,那麼台灣目前二十四小時播報國內新聞,把自己放大到鋪天蓋地的肚臍眼自我沈溺現象,不只是國家落後的象徵,已經是文化的變態。人們容許電視台徹底剝奪自己知的權利,保持自己對國際的淡漠無知,而同時又抱怨國際不瞭解台灣的處境,哀嘆自己是國際孤兒,不是很矛盾嗎? Starbucks還是紫藤廬 我喜歡在Starbucks買咖啡。不見得因為它的咖啡特別好,而是因為,你還沒進去就熟悉它的一切了。你也許在耶路撒冷,也許在倫敦,在北京,或者香港,突然下起冷雨來,遠遠看見下一個街角閃著熟悉的燈,你就知道在那裡可以點一大杯拿鐵咖啡加一個bagel麵包,雖然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 「全球化」,就是使你「客舍似家家似寄」。 我更喜歡在紫藤廬喝茶,會朋友。茶香繚繞裡,有人安靜地回憶在這裡聚集過的一代又一代風流人物以及風流人物所創造出來的歷史,有人慷慨激昂地策劃下一個社會改造運動;紫藤花閒閒地開著,它不急,它太清楚這個城市的身世。 台北市有五十八家Starbucks,台北市只有一個紫藤廬。全世界有六千六百家Starbucks,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 「國際化」不是讓Starbucks進來取代紫藤廬;「國際化」是把自己敞開,讓Starbucks進來,進來之後,又知道如何使紫藤廬的光澤更溫潤優美,知道如何讓別人認識紫藤廬──「我」──的不一樣。Starbucks越多,紫藤廬越重要。
13190 在紫藤廬和Starbucks之間 2014-08-18 16:49:42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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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廬,代表了台灣早期思想文化的一部分盛況 錢永祥 我和紫藤廬淵源真是很久了。1982年我國外回來,經過許多黨外朋友的引介,認識了紫藤廬,於是經常在此喝茶、聊天、談論時事。和周渝本人則認識得更早,至少在大學時代就已經聽聞他的名字了。我個人和紫藤廬淵源中特別有意義的有兩種: (一)我個人從事的學術研究是有關自由主義的政治思想,而周渝的父親周德偉先生在台灣自由主義的發源過程中,正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除了周德偉先生本身著作、翻譯了許多西方自由主義的重要著作之外,他在民國四十年代初期也和自由主義學者如殷海光、徐道鄰、張佛泉、夏道平等過從甚密,殷海光譯介海耶克的「到奴役之路」,就是周德偉的提議和鼓勵所促成。我和周德偉先生雖然未曾謀面,但是每當走進紫藤廬這個老房子,我就好像可以想像四十年前高朋滿座的學術議論氣氛,那種身歷其境的感受非常強烈。紫藤廬可以說代表了台灣早期思想文化界的某一部分盛況,這個歷史的切面是應該值得大家追念和重視的。
(二)就是我們一群朋友合辦的「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從十年前創刊、籌辦到目前發行至二十幾期的每月編委會議,都是在紫藤廬舉行的。我們幾個朋友就常開玩笑:「我們靠周渝吃喝了十年」,因為每次會議的場地、茶水以及茶點費用,都是周渝資助的。周渝同時也是這份刊物的發行人。 「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可以說是目前純由民間創辦的最具代表性的學術刊物,它不同於一般公家單位或學術團體辦的學報,在發刊辭中明確標舉的宣言:「……是一份激進的社會研究季刊」的取向,使它在校園以及學術機構中都造成蠻大的衝擊,同時也具有重要的意義。我預期它在未來將發揮更大的影響力。而這樣一份刊物十年來得以成長茁壯,周渝和紫藤廬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當然,我們不會因為失去了紫藤廬就停辦這份刊物,但是對我們十幾位學術工作夥伴來說,就是在紫藤廬這樣一個有豐沛文化歷史傳承的氛圍中,我們的學術討論才更形蓬勃。若錯置到公家機關的會議室或民間商業氣息濃厚的咖啡屋,那將是十分索然無味的。 今天在台北市既然已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紫藤廬」,我認為我們在決定它的未來時要非常謹慎。對官方而言,將挖土機開來剷平或是將它變成另一個官方宿舍,都是二十四小時內輕而易舉的事,但對台北市民來說,就永永遠遠失去了紫藤廬。
13189 紫藤廬,代表了台灣早期思想文化的一部分盛況 2014-08-18 16:46:08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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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看台北能不能成為巴黎! 夏鑄九 我和周渝是中學同學,說來算是老朋友了。但更重要的是,我和幾位學術界朋友合辦的「台灣社會研究季刊」誕生在紫藤廬,十年來每月一次的編輯會議都在此召開。我們幾個朋友真的常常自嘲「白吃白喝了周渝十年」,我也常常調侃研究哲學的錢永祥,能不能算是「台北的沙特」?如果能,那紫藤廬就有如巴黎大學旁沙特和卡謬常去的小酒館。不過,巴黎的沙特可是要自掏腰包的,台北的沙特卻幸運地白吃白喝了十年。目前,這份刊物已是台灣重要的批判性社會研究學術刊物,對年輕的學術工作者及研究生有一定的影響力。 另外,我想說說紫藤廬的價值、意義以及對未來的期許及建議。
(一)建築史及都市史上的價值── 就紫藤廬的地緣關係來看,它位於璢公圳旁,台大及師大之間。在日據殖民時代,羅斯福路、溫州街往北至金華街乃至仁愛路一帶,是日本公務員、教師居住的地段,本島人則集居在艋舺、大道埕一帶,不能在這裡落腳。作為殖民社會的區域配置而言,這是有種族隔離色彩的。而且即便是日本人居住的地段,也有階級之分,越往北,越接近城市的中心,居住者的位階越高,房宅的格局也越大,往南則越小。所以目前我們還可以在仁愛路一帶看到日據時代大格局的房宅。這是殖民城市的佈局及殖民城市建築的一個特色。紫藤廬建築本身則既有上述日式建築的特色,又揉合了明治維新後西式建築的影響,有些房間已有西式現代建築語彙的元素。這類房子目前已所剩無幾,因為這一帶的地價房價奇昂無比,老房子很難逃離拆除改建、換取經濟利益的厄運。因此,今天紫藤廬能夠以古蹟的面貌保存下來,在建築史上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二)就都市史而言紫藤廬亦有其意義── 光復以後,周渝的父親周德偉,以及幾位崇尚自由主義的學者如殷海光、夏道平、徐道鄰等,經常在此出入。殷海光的舊宅甚至就在後方的巷內。當時的紫藤廬可以說是自由中國雜誌以及團結在此雜誌以下的一群自由主義學者聚會議論的地方。這在台灣政治史以及社會史上有相當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在美麗島事件之後,周渝的好友杭之被捕入獄,一干關心台灣民主政治的朋友心情苦悶,鎮日在此喝茶喝酒,大發牢騷,於是有人就建議周渝何不乾脆賣茶?從此開啟了紫藤廬茶館的序幕。所以,紫藤廬是台灣現代茶館的第ㄧ家,也是都市公共空間亦即公共領域的濫觴。而這樣集政治異議份子、文化人、前衛藝術家們的聚會談會,訴諸於文字,往往就形成了報章媒體上的輿論。這樣的公共空間在歐洲十八世紀浮現的時候,有的發展成沙龍,有的則是咖啡館、小酒館,而在台北就發展成了紫藤廬這樣類型的公共空間。我覺得紫藤廬能否保存下來,用什麼形式保存下來,端看台北是不是巴黎、倫敦,是不是柏林、維也納,這是對台北市民的一個考驗。在這樣的基礎上,我認為紫藤廬就是台北市歷史的一部分,理應指定為古蹟。因為古蹟的指定與否和建築年代是否滿百年並無絕對關係,端看建築本身的意義和價值。 而紫藤廬指定為古蹟之後,我認為還有兩層意涵應予重視: (一) 完成古蹟指定的法定程序之後,我認為市政府都發局應該變更其住宅區為保存區,如此紫藤廬的土地市場價值被凍結,而僅有保存、使用的價值,紫藤廬此一古蹟的保存才算一勞永逸,才有了制度上的保障。 (二) 此次搶救紫藤廬事件引起了市民、政治人物、藝文人士以及平面、有聲媒體廣大的聲援及連署行動,而且連署人士達千餘人之多,並成功地促成了古蹟指定的順利通過。我建議關心文化、古蹟保存的立委們,應重視此一行動所透露的意涵,著手修改文化資產保護法中的古蹟指定方式,在學者專家背書、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指定的管道之外,另闢蹊徑,讓小市民也能透過連署人數達一定門檻的方式來捍衛他們心目中值得保存的古蹟。古蹟保存絕不是少數專家學者的專利權,如能比照紫藤廬事件,將古蹟保存與市民認同、市民參與相結合,將使古蹟保存更容易為市民接受,同時也是古蹟保存制度及觀念上的一大突破。 至於以後的經營權,我認為應和產權分離,政府部門不要咬住產權不放,而是居於監督地位,然後委託第三部門如民間文教基金會託管,再由官方、古蹟學者、藝文人士、周渝共同組成具公信力的管委會來運作。在維持現有的精神形貌。繼續經營原則下,財務及決策過程都可以公開,接受大家的監督。當然,既為公共空間,內部的空間使用大可再做詳細的規劃,如何回饋藝文團體使用,也可再做細膩的討論。 總之,關鍵不在財產的歸屬,而是空間的使用,如何用,誰來用,以及怎樣才不致斷送紫藤廬的特色及生機。我才不在乎它是誰的,我在乎的是誰愛護它,能維續它的精神生生不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局就是政府某單位聲稱主權所有,然後收回去關起門來養蚊子。據我所知,大安區內許多零星公有地就有這樣「暴殄天物」的,我誠心希望這一次有關單位不要再把生機盎然的一個活古蹟給搞死了。
13188 端看台北能不能成為巴黎! 2014-08-18 16:32:29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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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周德偉先生 周渝 許多人都有一個天真、無知而浪漫的童年,我的童騃生活卻是相當殘缺的。回憶過去,經常呈現的景象是:我坐在客廳的一個小角落裡,痴痴地傾聽著父親用熱情洋溢的湖南口音,面對前來探訪的朋友、教授或大學生們,縱橫談論國家大事、歷史教訓或是艱深的學術哲理。顯然那時我只能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但卻也陶醉在父親以一個儒者情操的對國家人民、對政治經濟對、文化歷史的善願與希望中,這使我自童年起即承擔起一個我終身都可能丞擔不起的使命感的命運中。那是在1950年代,在世界政局上是冷戰對立的肅殺年代;在台灣卻是在政經路線尚在掙扎的年代,更是一個白色恐怖加上在教育與學術、文化層面上嚴加控制的年代。
當時我在紫藤廬的老家的客廳裡或飯桌上,場面與氣氛卻不是經常那麼令人陶醉,父親有時會陷入一個惡劣的情緒中,他經常開口大罵蔣介石(在湖南口音中聽起來像是「蔣該死!」)或者痛責當時政壇中某些大官僚或民代。他常為當時某些特殊的政經政策的幼稚無知或其背後的卑鄙動機而氣憤不已。 我還記得,在當時白色恐怖的政策下,有些年輕人被抓走了,家人朋友有來請託父親,希望以它在黨國中的資深地位與朋友網絡,能將被抓進去的人保出來。我聽到父親為他們打電話,求託朋友,尋求途徑去說服有關方面,但終難能有效果。其中有一次是我大姐再師大附中高廿六班的劉姓導師,正值他卅十左右的英年,是許多學生心目中的偶像,大姊為它的被捕哭哭啼啼地求助於父親,父親雖經努力,卻也愛莫能助。相對於抗戰前後,父親能從國民黨政權的軍警系統中保出許多學生來說,蔣介石是到台灣以後,才將他的法西斯性格的鐵腕充分施展出來。 這裡時間需再倒退廿餘年,父親留歐負笈在名經濟學者暨思想家海耶克門下,因中日戰爭爆發交上剛完成的論文後就匆匆回國,擔任湖南大學經濟系系主任,與時任湖大文學院長前北大老同學李壽雍先生,合作創辦《中國之路》半月刊,闡揚自由主義、民主、法治、人權與市場經濟等學理與主張,並對當時的共產主義或左翼社會主義、計畫經濟嚴加批評;使得那時全國學生普遍左傾的氣氛中,湖大文法學院的學生卻未受到蠱惑,但湖大工學院卻成了左翼的基地。 父親年輕時貧困、顛簸,卻始終心懷大志,辛勤為學的目的在救國救民,這使他在北大從哲學系轉入經濟系,留歐時深入奧國學派與北歐學派的經典研究。他在經濟學理的造詣十分深厚,但這種「大經濟學」內容十分複雜,包含了法哲學、社會學、政治學與歷史研究,他在這方面著述甚豐,卻難為一般學界人士讀懂。來台後的主要建樹,是他在財政部內奮鬥七、八年的外匯貿易改革方案,終於在1958年尹仲容任外匯貿易改革委員會主任委員,他擔任副主任委員時完成,除去了當時我國對外貿易的大障礙,引導台灣順利地進入世界經濟,迅速建立起市場經濟體質,造成台灣經濟的快速發展。 但他認為那只是他的學問的牛刀小試。他常感嘆,說德國的艾爾哈德學問不及他,卻能復興戰後的德國,他卻無此機運;以他學問的廣博深刻,給他機會,他自況能超越中國歷史上的名相王安石,真正完成維新改革的大業,而他的宏願又豈止是經濟的改革,而是涉及整個自由、民主、法治大社會內各種重要基礎的建立。我家掛的字畫經常換,但只有一幅字是他掛在牆上絕不換下的,那是他請吳稚老位他書寫的中庸名詞;「尊德行、道問學、致廣大、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 五O年代初期,他曾定期邀集來台的自由主義學者們,如殷海光、張佛泉、徐道鄰、夏道平……等在我家聚會,因為這個聚會,使我家經常在特務的監視當中。 當我進入青年時期時,他已進入晚年的深刻挫折,痛苦與病魔纏繞中。他一介書生,退休時兩袖清風,五個子女每人分得的預贈「遺產」是,每人一幅張大千或齊白石的畫,外加幾幅字,如是而已。他送給我的那幅齊白石的蝦子和螃蟹,在我搞耕莘實驗劇團時賣掉了。他晚年靠子女寄錢過活。肯定他平時作風剛直。得罪當道,退休前又曾揚言要辦雜誌,因此他退休時未得到其他退休高級官員類似顧問一類的安頓,僅給他十六萬退休金就掃他出門了,這點母親始終記得而感到為他憤憤不平。 雖然晚年常為疾病所折磨,但他仍在母親辛勤的扶持下,經過幾年的努力,翻譯完成了海耶克八十萬字的巨著《自由的憲章》。以及好幾篇共十餘萬字將西方自由哲學、法治思想、功效哲學與中國如學做深度對話與討論的文章。 父親於1986年在美國洛杉磯去世。這些年來,在老成凋謝中,已逐漸為人所淡忘。近幾年兩岸交流,大陸復旦大學教授朱學勤來台,在紫藤廬中看到父親的遺照與「豈有文章覺天下,忍將功業苦蒼生」對聯,一時感動莫名,回去後在一本書的序言中,說看到這幅對聯所感受到類似「頓悟」的衝擊,引起大陸眾多知識份子的共鳴,終成為大陸知識份子在網路文章上經常引用的名聯。 漸漸地,又有人發現周德偉實在是中國百年來知識界全面反傳統及幼稚的科學主義氣氛下,極為罕見的堅毅不移地從繼承中國文化道統的立場,將西方最珍貴的自由主義傳統極其複雜的學理融會進來的人物。中國社科院學者陳明先生首先指出此一重要性,而最近應殷海光基金會邀請來台做研究的另一中國社科院的學者賀照田,在看到先父的部份文章及手稿後說:「殷海光先生只比時代超前一點點,所以大家了解他;周德偉先生比時代超前太多了,所以不易為人所了解。」當「不易被了解」被認知時,正是了解的開始,相信歷史終會給出一個正確而富有深廣意義的答案。
13187 我的父親周德偉先生 2014-08-18 16:27:12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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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有各式各樣的可能性 雷驤 我對紫藤廬的記憶應該是從「一個朋友的家」開始。 我記得我第一次和新婚妻子Amy來此作客,是在現在大廳的位置。當時,第一眼的感覺是,這個地方好棒!那麼寬敞舒適的大廳如果能讓更多人來此對談交流,真是再理想不過了。果然,沒多久,周渝逐漸開放了這空間,我親眼目睹了預期的理想的實現,著實感到非常興奮。當時的紫藤廬幾乎有各式各樣的可能性。我在紫藤廬辦了第一次畫展,這對我而言是很奇特的經驗,因為之前我未曾動念要開畫展。我記得當時邱煥堂來談過貿易瓷,還有許多朋友來此發表非正式的美學的論述。甚至,周渝還免費收容了自台中北上,無家可歸的畫家陳來興在此落角作畫,同時位了讓他掙些生活費,還提供場地讓他開班授徒。這樣自然而有人情味的人文活動持續地做下去,於是很受到社會矚目。
後來,我個人雖因生活上的機緣,蟄居北投,脫離了紫藤廬的生活圈,但和周渝仍有私交,對紫藤廬也始終有著一份惦念。 對紫藤廬的未來,我是懷抱著非常大的嚮往的,因為這樣一個由民間自然醞釀,同時又可以自足回饋的文化場所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我呼籲政府不要存著「只要有錢,可以撥來憑空做任何事」的心態,因為那往往是沒有根的,非常飄移不定的。為什麼紫藤廬充滿生機,大家今天這麼急切地來保存它,就因為它是個持續成長的地方,它的精神和許多人血脈相連。 舉個例子來說,我原本今天邀我的小女兒雷光涵一道來紫藤廬,但她說她不願意再來,怕即將有什麼改變,她將覺得惆悵。光涵來到紫藤廬時才五歲,現在卻已是一個亭亭的電台記者了。她告訴我,她還很清楚記得:小時候坐在紫藤廬的窗簾旁,透過窗子凝視巷裡的風景,耳邊滿溢著當時大人們沈緬其中的無邊歡愉、笑語……,隱隱感受到的溫暖與飽滿。 我真的誠心希望屬於我們那一代朋友以及下一代的歷史記憶永遠不致磨滅,永遠延續下去。
13186 它有各式各樣的可能性 2014-08-18 16:19:49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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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花開時 陳文茜 紫藤,每年春季花開,約莫三月。今年紫藤花開,總統大選剛值落幕,春雨來得特別多,又不是時候,花朵雖繁茂,被雨折騰不到一星期,粉紫夾點嫩白的花瓣已碎落滿地。 327,五十萬人大遊行後,我難得興起,沿著仁愛路,新生南路,走進紫藤廬。紫藤廬老宅依舊,幾十年下來,時光匆匆,繁華遠去,花開又花謝。負責人周渝惋惜,也不過十天光景,花已掉了一半,紫藤老樹已歷經半個世紀,老樹攀騰過權力,攀騰過自由的吶喊,攀騰過知識分子的反抗,攀騰過台灣最困苦的民主歲月,攀騰過台灣第ㄧ家古老的茶藝館,攀騰過台北第ㄧ個反抗的文化空間。五十多年來,抓著結結實實的泥土,歲月雕琢的粗藤,冒出新葉,每年到了三月,不管時局歸誰,準時開花了。
走進紫藤廬的院子,唯一新式的大窗玻璃貼著兩紙古蹟保護的公文,上面寫著市長陳水扁。二十年前,這裡是黨外人士最常眷顧的文化場所。美麗島事件前,主人周渝已在黨外雜誌擔任編輯工作。他的父親周德偉,原任職海關署署長,紫藤舊宅一半是公家配的宿舍,一半是周家自己花錢蓋的。周德偉為海耶克的信徒,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和著國民黨政府遷移來台。國亡家滅,璢公玔旁的紫藤廬,雖已重蓋了這麼一個古意盎然的周家新宅子,卻永遠掩不住時代的恨與傷。 那個年代,1950年,周德偉的家聚集了以台大為中心的知識份子,討論時政。批判蔣氏政權,反省國家為什麼亡了。中國沒落了,國民黨撤離了,知識份子不會甘心。他們辦《自由中國》,發《文星雜誌》。蔣家打不贏共產黨,卻打得死知識分子,周德偉那一代凋零了,給台灣留下一棟老宅和周家子女周渝等人。 周渝年輕時,就是一副老人相,他的臉就像一片捲起的上好茶葉,有刻紋捲角,但烘焙地恰到好處。認識二十幾年,他的相貌及衣著改變極少,下巴總適時留著幾根不太茂盛的鬍鬚。記得他年輕時,眼皮就已下垂了。承接著父親古老一代知識分子的氣息,或許時代擔子太重,年紀輕輕已駝了背。守著他父親留下的大宅,破破舊舊的,還沒改成紫藤廬前,走起路來地板還會喀吱喀吱作響,好像隨時就要垮了。 周德偉死了後,兒子周渝把房子分租給台大附近的學生與外國人,因為有個院子,特別顯得有氣息,大家喜愛來住,他還把現在靠近廚房的邊間,免費借給立法委員林濁水、現任文建會駐巴黎文化中心代表廖仁義居住。一窩子下一頓飯都不知道在哪裡吃的讀書人,聚集周渝的老家,伴著紫藤老樹,花開花謝,度過了他們最困苦的歲月。美麗島事件後,周渝上街發傳單,那個時候,大家只知道反抗國民黨,沒有什麼思想武裝,周渝最常提到自由主義。他最愛寫大字報,紫藤廬馬路旁邊的圍牆,就是一面地景絕佳的民主牆。高雄事件時,周渝一張又一張地貼著大字報,連續抗爭了幾年。 周渝幫忙著受難者家屬參選,我特別記得周清玉,也就是姚嘉文的太太,第一次以受難者家屬出來選時,每一次演講都會播著「望你早歸」。我和周渝坐在根本不成形的貨車上,周渝低聲自語「這首歌是台灣所有民謠中最美麗的歌曲」。那是一個悲劇的年代,一段悲劇的音曲,有一個適時悲劇造型的人來告訴我們台灣五十年來最悲劇的自由主義歷史。 後來周渝把他爸爸的老宅改成了紫藤廬茶藝館,原本吱吱嘎嘎響的地板改裝了,踏起來不會擔心隨時垮了,有點穩了;不修邊幅的知識分子慢慢變成只是茶客,紫藤廬開始加入了一些仙子般的員工。周渝拿著毛筆字寫茶單,白毫、凍頂烏龍、菊花等,甚至有次還嘗試說服我,洗澡放些茶葉,泡個綠茶浴。 我們這些喝可口可樂長大的半洋小孩,看周渝簡直像個茶葉罐裡跳出來的古漢俑,只是穿了洋服。真是太不合時宜了!綠茶泡澡?我沒有遠見望之現今SPA,尤其周渝的長相更讓人可疑,是否凡喝了太多茶,就會長成那樣子?因此無從仿照。 紫藤廬漸漸成為反對運動記憶裡最美麗的堡壘。二十年來,所有的記憶都退去了顏色,只有紫藤廬的美麗未曾失落。當327,五十萬人集會後,我沿著新生南路璢公玔舊址,走進紫藤老院,水泉依舊,繁花滿地,紫藤廬的燈暗暗地在那裡點著,安靜中執著又孤獨地挺著。二十年來,多少不同類型的運動在紫藤廬的地上與壁上上演著,來的人都是反對運動佼佼者,壁上的畫也是台灣第一波新畫家。紫藤廬大概是最早展出台灣民間畫家如洪通、鄭在東、陳來興、邱亞才等人的文化空間。隨著紫藤老去,紫藤廬也像這些慢慢發跡的政治人物與畫家般,隨著他們人生盛開的前景,安靜地告別。紫藤廬永遠不屬於勝利者,永遠不屬於喧嘩之地,總是在吵嚷的台北首都中守著一個安靜的角落,堅持著一個靜靜的地點,紫藤老樹固執地每年花開又花謝,等待相信紫藤的老友。 今年的紫藤開得特別不是時候,花開剛沒幾天,春雨就下得特別多。沒一會兒,花瓣已碎落了滿地。我坐在紫藤廬院子裡,不想回室內了,就做再當年周德偉留下的石桌。馬路上的車聲很吵,可是壁間的水池聲卻永不停息地也要灌注它的生命。玻璃窗內,絡繹不絕的人們,有時髦的、舊裝的、60年代留下的知識老頭、90年代新生的獨特青年、還有那批仙子。說也奇怪,二十年了,仙子的人生不曾想轉到其他地方工作,歲月老了一點點她們的臉,但老不了她們的性情。 327,周渝又寫著它的大字報。二十年後,還是當年興奮的聲音,高興地說:「文茜,我跟你說一分鐘話,你們對群眾運動的定義講得太好了,定義太正確了,這是一個新民主運動的時代。」二十一世紀的紫藤廬,主人周渝又寫上它的大字報,還是貼在新生南路的牆壁上。他也學了新的技術,不只寫大字報,相同的內容透過網路傳送發出。習慣周渝老著的臉,年輕時就嫌他皺紋多,現在看著,好像二十年時間根本沒過,二十年所有的歲月都是假的,誰也沒發生什麼故事。 二十好載,老人仙子大字報依舊。但時代多麼容易倒退,歷史多麼容易反轉,民主多麼容易幻滅。只有紫藤花開又花謝,年年不變。 ──原載《商業周刊》
13162 紫藤花開時 2014-08-18 11:21:12 8214 MsgArtic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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